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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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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年,卫云珊受封良贵人,诞下八皇子爱新觉罗胤禩。
皇帝对良贵人盛宠,一时间,宫里像炸开了锅似的,各宫主子们个个心怀鬼胎,就连太后、太皇太后那儿也不安宁。这一闹闹了好长一段日子,梁九功、兰锦、元瑟等御前侍奉的日子也苦不堪言,不仅皇帝脾气格外大,还有各宫主子争先恐后要人答话。到了后来,干脆闭门,假称病了,哪个主子也不见。皇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体恤他们,由着去了。
康熙二十年末,皇帝奉太皇太后懿旨,将良贵人打入冷宫,八皇子交于惠妃抚养。
每每谈到此处,元瑟都是一哆嗦,道:“姐姐,我再也不做云珊的梦了,瞧瞧她现在的样子,还不如就像咱们这样呢。虽然见着主子们要行礼,可好歹咱们当的上差,奴才们还是尊重我们的。也不用日日在那清冷的宫里头盼啊盼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兴许啊,一辈子就在里头了。”
兰锦一如既往地训斥她:“你呀,少议论主子们,我说过多少次了?”
康熙二十一年元月廿二,那日正是兰锦当值。外头从几个时辰前就开始下雪。初时,天上像筛盐一般纷纷扬扬地飘着小雪,屋宇青砖上覆着薄薄一层面粉似的轻白,偶尔见得隐隐的青色。这会儿雪下得紧了,一片片一团团,像扯絮般连绵不绝。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银装素裹,倒把热闹的紫禁城掩得格外静谧。火盆里烧得哔哔啵啵,兰锦唯恐那火舌喷到自己身上,站出几许远,却又有些冷意。
正巧此时浣衣局的未初姑姑送了黑狐皮端罩来,四执库的侍卫见着兰锦,忙堆起一脸笑道:“劳烦兰锦姑娘了。”
兰锦接过那黑狐皮端罩,只觉得暖和极了,忙不迭往西暖阁里送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雪水浸过了靴底,又潮又冷。送至西暖阁时,梁九功见她冻得厉害,不由问道:“兰锦,可没冻着吧?这大冷的天儿,四执库的人是越来越会拣懒了,也就你心肠好,眼巴巴儿地给送来。”
兰锦跺着脚,冲双手间呵了呵气,道:“不碍事。梁谙达,我先去了。”
还没转过身,就听阁里传来皇帝的声音,打起了明黄色帘栊问:“梁九功,是谁?”
万万没想到惊吵了皇帝,兰锦吓了一跳。梁九功蹙了蹙眉,隔着一众奴才回道:“回万岁爷话,是兰锦,带了黑狐皮端罩给万岁爷送来了。”那头皇帝放下了帘子去,精瘦的人影映在帘子上影影绰绰,坐了须臾,又躺下去了。梁九功正嘘了一口气,皇帝却又坐起了身子,道:“今儿怎么没送牌子来?”
梁九功打起精神,腹诽一番,赶紧命人送了牌子上去。皇帝想也没想,翻了端嫔的牌子。兰锦在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就见梁九功对她使眼色,忙进去为皇帝穿戴梳洗。整领子时一不小心碰到皇帝的颈脖,皇帝问:“手怎的这么冷?”
扭头却见兰锦一张小脸儿冻得通红,不由叹了叹气,道:“这大雪天儿,也难为你了。这样吧,黑狐皮端罩就赏你了,自己注意身子。”
兰锦受宠若惊,不敢妄加揣测圣意,战战兢兢跪下去说:“黑狐皮端罩是万岁爷的衣裳,奴才不敢受此赏赐。”
皇帝皱了皱眉头。梁九功立刻就看了个明白,道:“兰锦,万岁爷说了赏你,就别别扭了,还不快谢恩。”梁九功一向最摸得准皇帝的心思,兰锦便心安理得地谢了恩收下。皇帝正要走出阁门,忽然又转过身来训斥梁九功:“四执库的人是怎么当差的,把活儿全推给了兰锦一个姑娘家?这大冷的天儿,冻坏了怎么办?”
梁九功这下心里更加肯定了,连连道:“是,是,奴才明儿就责令去。”
元瑟见了那黑狐皮端罩,羡慕得哇哇直叫,兰锦却觉得心头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日,延禧宫里端嫔打发人来请兰锦去回个话,兰锦琢磨着,怕不是什么好事。宫中哪有什么秘密,这黑狐皮端罩此时在自己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兰锦恨不得送了人,它却又是万岁爷的赏赐,送人,不就是对万岁爷不敬吗?
端嫔的延禧宫一向打理得整洁,冬日里俏梅绽枝头,暗香疏影,亭亭如雪中美人。端嫔正在殿里等着她,兰锦请了一个双安:“奴才叩见端主子,端主子金安。”
端嫔笑盈盈道:“起来吧。”
兰锦谢了恩,端嫔翘着青葱玉指,祥云花团金护甲闪闪发亮,端起青花瓷的茶盅轻抿了半口,又从容地搁在案上。那一连串的动作极是优雅动人,赏心悦目。端嫔道:“前几日万岁爷翻了本宫的牌子,倒是要谢谢你。”
一语说得兰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端主子,奴才愚钝。”
端嫔微微一笑,道:“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次请姑娘来,主要是为了表达本宫的谢意。慧珠,取东西来。”只见端嫔的贴身丫鬟取来一个白玉镯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兰锦。兰锦对玉没有什么赏识,却也一眼瞧出这玉白得不一般,色泽纯净温润,见着极素雅高贵,料想是天山那头的和田玉。端嫔道:“本宫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兰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心头对端嫔那无端的一点好意也烟消云散,忙跪下推辞道:“奴才不敢受端主子的赏赐。”
端嫔这便眉开眼笑地对慧珠道:“原来还是个懂规矩的。”
兰锦是在御前侍奉久了的人,这话里的善歹,一听便明白了。却原来是场鸿门宴。外头卷起了细雪儿,像筛盐似的飘下来,轻卷细舞着。端嫔瞧着那雪,眼神迷离起来:“要是本宫受了一身雪,万岁爷会怎样待本宫?”
慧珠快人快语道:“万岁爷定会给主子披大氅的。”
这才让兰锦恍然大悟,原是黑狐皮端罩引出来的祸患。端嫔莞尔一笑,目光重新落在兰锦身上,道:“既然姑娘不受,本宫也不强求了。慧珠,送姑娘一程。”她的笑容依然恬静美丽,让人置身梦幻般心神摇曳,兰锦却出了一身冷汗。
“不劳端主子费心了,奴才自个儿回去便是。”
端嫔也不假意:“那姑娘慢走,才下了雪,地上滑,可小心着。”兰锦心头又是一哆嗦,连连称是。
这才从延禧宫出来,亵衣都给吓得湿了,那头翊坤宫又来了人,说是荣嫔请兰锦去回话。延禧宫都去了,自是没有理由不去翊坤宫,兰锦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来。眼见着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紧,一抬头,那绵延万里的莹白色泛着丝丝冷意,浸入兰锦心中。
赶巧不巧遇上了梁九功,兰锦求救似的喊了声:“梁谙达。”
梁九功一见她那欲哭未哭的表情,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语重心长道:“不必太担心,那黑狐皮端罩是万岁爷要赏你的,你也不能不受着不是?”他走出几步,又回头来,“今儿让元瑟去奉茶,明白了吗?”
听他如是说,兰锦忙道:“谢谢梁谙达!”
他缓缓点了点头:“兰锦,自个儿小心着。”
翊坤宫离乾清宫有一段距离,兰锦的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地响了一路。打宫墙夹道走过,听见宫墙内或细碎或整齐的步子声此起彼伏,好似一拨拨水浪侵袭着人耳。正值宫里警卫换班,侍卫步伐振振有声,腰间的匕首与腰带上的金属碰撞,叮叮当当一派,在宁静的昏夕里格外清亮。隐隐听得后面有人声,兰锦警觉地回过头,一行人迤逦而来。几个太监后面,摇摇晃晃地架着肩舆,肩舆上饰着璎珞流苏,金镶玉的手把,端坐其上的优雅女子一袭堇色花福孔雀纹羽缎,边角上装饰以绒绒的长兔毛,一看便是身份不凡。
兰锦退到墙根下埋首站着,忽见那女子高举纤纤玉手,映着日光,麟纹金护甲熠熠生辉。一旁的奴婢吆喝:“停。”
兰锦蹙了蹙眉,这肩舆上的女子瞧着有几分面熟。肩舆旁的奴婢怒道:“大胆奴才!见了德主子还不行礼!”兰锦恍然大悟,原来是以前的德嫔,现今的德妃。
德妃是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的生母,素来喜静,住永和宫。她为人低调,少与宫中是非,洁身自好,亦是不常在乾清宫露面儿,倒也难怪兰锦御前侍奉多年,对她的印象却是浮光掠影。兰锦心中对德妃十分敬重,忙上前请了一个双安:“奴才叩见德主子,德主子金安。”
德妃一手扶着金镶玉手把,一手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起来吧。”兰锦这才直起身子正视德妃。德妃面容雍容和顺,一丝笑意若有若无,翡翠玉耳坠子衬得她愈发尊贵端庄。
德妃道:“本宫记得你是御前侍奉万岁爷的。”
兰锦恭敬道:“回德主子话,奴才兰锦,御前侍奉茶水上的。”
“兰锦?”德妃若有所思。兰锦心咚咚地跳着,甚至以为下一刻德妃就要脱口而出“良贵人”三字,而德妃只是莞尔一笑,“瞧你这方向,可是去荣妃那里?”
康熙二十年,荣嫔与德嫔一同晋为妃,如今她已是荣妃了。
兰锦颔首:“是,荣主子要奴才去回话。”
“是么。”德妃笑道,“正巧本宫也去荣妃的翊坤宫,你就跟着一块儿吧。”
德妃是个少话的人,一路却同兰锦谈得甚欢,想来是怕她尴尬,让兰锦不甚感激。到了翊坤宫,荣妃见兰锦随德妃前来,不禁心头有几分不悦。德妃笑道:“荣妃妹妹,好久不见了,咱们姊妹一同进宫,这些年倒是走动得少了些。这不,听闻你这阵子身子不好,姐姐特意给你送些补品来。”
荣妃亦是笑意盈盈:“应当是妹妹去永和宫看姐姐才是,让姐姐费心了。”
“不碍事。”德妃落了座,“路上遇见了兰锦,听闻是你叫她来回话,就让她一块儿来了。可不嫌姐姐碍眼吧?”
荣妃纵使心头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脸色来,道:“姐姐哪里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闻兰锦方才去了端嫔那里,想叫兰锦来问问端嫔的近况。”
德妃自是心知肚明,却亲热地握着荣妃的手:“妹妹,不是姐姐说你,奴才们传话难免有误,不妨自个儿去端嫔的延禧宫瞧瞧她,也聊表自己的心意。”荣嫔道:“姐姐说的是,待会儿妹妹就带些小礼物亲自去延禧宫。也是,说来大家都是姐妹,应当多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才是。”
她们二人说得开心,约摸过了一两个时辰,才离开翊坤宫。雪已停了,到了掌灯时分,稀稀落落的光晕映在雪地里,倒显出一派寻常人家的温馨祥和来。想起今日翊坤宫的事儿,兰锦真心实意地说:“今日之事多谢德主子,奴才力量微薄,无以为报。”
德妃在那摇摇晃晃的肩舆上,双眼微阂,一手支着脑袋,淡淡道:“本宫做什么帮你了吗?”兰锦微微一笑,道:“没有,德主子今日只是去翊坤宫走动走动,同荣主子联络姐妹感情。德主子的气度,举宫之内,难寻第二人。”
德妃似笑非笑:“难怪梁九功重视你。”
兰锦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梁谙达待下人一向很好。”
到了岔口,兰锦请退,德妃却忽然支起了身子,侧身在兰锦耳边温言道:“兰锦,你的眉目瞧着和那良贵人可真是像,江南女子一般的温婉。”
兰锦心头大震,恍恍惚惚好似明白了那日皇帝为何翻了端嫔的牌子,一向和顺的端嫔今日又为何刁难自己。德妃笑了一声:“现下荣妃锋芒正盛,眼见着端嫔也越来越受宠,你自个儿可小心着,别让人拿了当枪使。”
“谢德主子提点。”
德妃颔首,高举纤纤玉手,起了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