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梦》云端

1、宫闱

　　日头打了西，余晖洒在琼楼玉宇琉璃瓦上，层层叠叠地泛着金波，像水中涟漪，一圈一圈漾开了去。兰锦瞟了那窗牖一眼，颔首咬断手头一根翠线，一方绢帕上，兰溪清泠。
　　她抬头向那宫墙一角，只见连绵起伏的朱墙尽头幻起一缕缕彩锦似的晚霞，不由叹了叹气。这院落里红墙四合，宛若天井，似乎要把人囚禁在里头，永世不得翻身。正巧此时元瑟回来了，道：“姐姐，荣主子让你去一趟，回个话呢。”
　　兰锦忙放下手头的针线活，一面打理行装，一面问：“可知是什么事？”
　　元瑟吐了吐舌头：“荣主子翊坤宫里的上官公公不肯说。”
　　兰锦应了一声，便匆匆敛着裙裾出门。元瑟忙上前拉住她，递给她盏羊角风灯，道：“怕姐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提一盏灯，省得回来时瞧不见路。”兰锦谢过，提着灯去了。
　　打宫墙夹道走过，听见宫墙内细碎的步子声此起彼伏，好似一拨拨水浪侵袭着人耳。对面行来一队太监侍卫，步伐整齐，振振有声，侍卫腰间所配之物与腰带上的金属碰撞，叮叮当当一派，在宁静的昏夕里格外清亮。后面摇摇晃晃地驾着肩舆，华贵的织锦祥云灵雀袍子，边角的金丝线在夕照下突兀地闪耀着。兰锦认得这人是端嫔，忙退至宫墙下候着。端嫔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玩着手上的玳瑁金护甲，肩舆走过时，她柔软的声音忽道：“停。”
　　端嫔侧身望向兰锦，笑道：“这可不是御前侍奉的兰锦姑娘？”
　　兰锦抬眸瞧了她一眼，徐徐上前行礼：“奴才叩见端主子，端主子金安。”
　　端嫔命人搭把手扶兰锦起来，掩唇而笑。端嫔本就是个美人，蛾眉凤目，微微一笑间让人恍惚疑似做梦，加之她微侧着身，模样恭顺柔和，更让人心生怜爱。“兰锦姑娘这是上哪儿去？”
　　“回端主子话，奴才赶着去回荣主子的话。”
　　“荣嫔？”端嫔音色婉转，道，“那本宫就不与你多说了，去荣嫔那儿要紧。”
　　端嫔起了驾，一行人在暮色中渐渐远去，兰锦心念，端嫔果真聪慧，若是换了安嫔、敬嫔，定要拉着她问个明白不可。端嫔这般从容，倒让人心生好感。
　　眼见着太阳要沉下去了，兰锦再不敢耽误，加快了步子。

　　到了翊坤宫，上官公公忙不迭迎兰锦进去，连连道：“荣主子已等候姑娘多时了。”
　　荣嫔端坐主位，手握一卷《女训》，百般无聊地翻着。不同于端嫔的优雅，荣嫔打扮挑大红、嫩黄，显得光华照人。荣嫔年纪较端嫔较小，身材玲珑，眉目娇俏，顾盼之间只让人想起那二八年华的小姑娘，青涩中却又带着些许娇媚，倒也难怪皇帝盛宠。
　　“奴才叩见荣主子，荣主子金安。”
　　“起来吧。”荣嫔漫不经心道。
　　兰锦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待荣嫔问话。
　　荣嫔瞟了她一眼，对贴身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便带了一屋子的人尽数退下。“你是御前侍奉的人，本宫问你一句。万岁爷最近都歇在了西暖阁，睡得好不好？是谁侍奉着？”
　　这样的话一日不知几个妃嫔问几次，起初兰锦心头还盘算一会儿，现在倒是说成了顺口溜儿：“还请荣主子不要为难奴才，宫里头的规矩，万岁爷的衣食住行，不可声张。”
　　荣嫔倒也不紧不慢：“这儿只你我二人，本宫向你保证，没有其他人会知道。”
　　兰锦微微一笑：“其一，奴才确实没有那个胆子僭越宫规，落人口舌；其二，奴才不怕荣主子责怨，就直言了——今儿奴才还去回过温僖贵妃、惠主子、安主子、敬主子、宜主子的话，都是一模一样。”
　　这一语说得荣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得强笑道：“这不，各宫主子们都担心着万岁爷龙体呢。得了，本宫也不为难你了，劳烦兰锦姑娘对万岁爷多上些心了。”
　　兰锦行了个礼：“这是奴才的本分。”

　　提着羊角风灯回来，天已经全黑了，像乌梅冻子似的。放下灯，才来得及舒展舒展身子，元瑟已经凑了上来，眨着眼睛问：“姐姐，荣主子问什么了？”兰锦娇俏一笑，嗔道：“才不告诉你。”
　　元瑟得意道：“我知道，无非是和其余主子一样的问话。”
　　兰锦去拧她的鼻子：“知道了你还问。”
　　“哎，我说这些主子们呀……”元瑟一句话没说完，兰锦已紧紧捂住她的嘴，轻声细语地警告她：“在御前当差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收敛。主子们可是你我能够随便议论的？到时候，小心掉了脑袋！”
　　元瑟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美目。兰锦移开手，问道：“今儿直房里是谁当差？”元瑟道：“是云珊。怎么，姐姐想去瞧瞧她？”兰锦提了羊角风灯，哼了一声：“只是不想见着你这个讨厌鬼罢了。”
　　“我才不是讨厌鬼呢。”元瑟厚颜无耻地凑上来，挽住了兰锦的胳膊，谄媚卖好地笑着，“姐姐，云珊才在御前不久，咱们一块儿去瞧瞧她吧，免得出了差错。”
　　知她这是寻借口，兰锦也不拆穿，由着她一块儿去了。两人低声你一语，我一句的，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直房门前。元瑟瞧了四周一眼，小声怨道：“这些侍卫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
　　兰锦却隐隐觉出些端倪，小心翼翼探了探头，隔着帘栊瞧得直房里面一对男女正相拥痴缠。兰锦见那男子身上穿的是鸦青花团福平金双龙袍，不由得心头一震，忙劫持似的捂着元瑟的嘴退得远远儿的。四执库当差的侍卫这才匆匆跑来，喘着气儿道：“方才没注意到两位姐姐，可算是兰锦姐姐聪慧，要不奴才这脑袋，十个也不够。”
　　兰锦蹙了蹙眉，不悦道：“下次注意着些。若是各宫主子们来了，岂不闹人笑话。”
　　侍卫连连点头哈腰：“奴才一定记着姐姐的话。”
　　兰锦这才挽着元瑟缓缓离去。一路上元瑟直嘟囔：“真不知道那云珊哪儿好？那位怎么会瞧得上云珊？姐姐，你我在御前当差这么久了，真是……我就算了，可姐姐生得倾国倾城，又是镶黄旗，哪儿赶不上汉军旗的云珊？”
　　怕她满口胡言惹出祸端来，兰锦道：“你少说两句便是，那位喜欢，你能怎么着不成？”
　　元瑟撅了撅嘴：“就是替姐姐不平。”
　　兰锦淡淡一笑：“有什么好不平的，你若真心疼我，就管住自己的嘴巴，省得我成天儿为你提心吊胆。”其实皇帝和云珊私好兰锦是早就心里有数的，她跟着梁谙达睁只眼，闭只眼，小心地伺候这非主子的主子娘娘。

　　没过几日，云珊忽然害起了病。元瑟酸溜溜地说：“该不是有好消息了吧？那她可一跃成主子了，咱们这些，还指不定要伺候她呢。”兰锦正忙着沏茶，还不忘趁罅隙唠叨元瑟一句：“可别乱张口，小心自己脑袋。”
　　元瑟道：“我记着呢。”
　　“但愿你是真记着了。”兰锦吐了一口气，上书房去奉茶。才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兰锦蹬着那花盆底，一步一滑，端着茶水，步步惊心。
　　皇帝一认真起来，整个书房都听不见半声声响。梁九功埋首立得远远儿的，见兰锦进来，对她使了个眼色。兰锦明白了皇帝今日不悦，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迈错了半步。
　　幸得皇帝也不大注意，兰锦奉上了茶，正欲缩手，皇帝忽然按住了她，抬也不抬眼，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不必来奉茶么，怎么又来了？”
　　御前侍奉也有好几年了，这倒是破天荒头一糟。兰锦立在那儿如坐针毡，赶紧向梁九功投去求救的眼神。梁九功忙上前笑道：“万岁爷，您批奏折批得太久，应当休息一下了。”
　　皇帝依旧没抬眼，甚至将兰锦的手握紧了，道：“折子还多着呢。”
　　梁九功额上冒汗，兰锦咬了咬牙，轻声道：“万岁爷，奴才兰锦斗胆，万岁爷体恤百姓，是百姓之福。可为了百姓，您也得注意龙体才是。”她刻意把“兰锦”二字咬得很重，言下之意，奴才不是那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
　　果不其然，皇帝松了手，假意揉了揉太阳穴。“是该休息了，竟然眼花缭乱。”
　　兰锦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忙道：“奴才给万岁爷取些点心来。”
　　皇帝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
　　得了准，兰锦自是如获大赦，毕恭毕敬退出书房，一溜烟儿跑得比谁都快。她少有慌慌张张的样子，偏巧不巧让元瑟给撞见了，连笑了好几日也不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