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还扬州》一方

7、花名册

　　幻灵散本无毒性，单独食之于人无害，银针自然试不出来。但是一旁点燃混了小花棘的松香，则会影响五感，极易产生幻觉。众人都道原先屋里烛火几暗，不知变的只是自己的眼，一层一层踏入半幻之境。
　　心中所想即眼中所见。这妙龄少女假扮狐妖，只需轻描淡写几句话，钱七等人脑中便满是神怪念头，自然就有狐尾凭空生出，惊破苦胆。
　　唯一不便之处在于此药本身带有淡淡酸味，轻易瞒不过久行江湖之人。只能混进辣味极浓的碎椒面里，果然在座诸人都被骗了过去。
　　这年轻女子端起面碗就吃，浑不似其他人小心翼翼，本以为尽皆落入算中，不料现世报来得如此快，李鬼遇李逵。
　　一如钱七所说，怎能轻易就被唬住？
　　只是寥寥数笔间，残缺这许多许多年的丹青浑然天成的圆满又作何解？眼前女子虽然不及自己美貌，眉尾黑浓隐隐还有几分英挺之气，偏偏抬眼含颦皆有媚如丝，仿佛要一寸寸黏到人身上，生了根汲取生气。
　　这才是真正的狐，莫辨雌雄间，已然颠倒众生痴相。
　　年轻女子放下狼毫，用清水慢悠悠洗着砚台，再放回包袱里叠好，仿佛客栈之中除出自己与画，再无旁的物事，也再无旁的人。
　　慵懒神色真得不像真的：“小姑娘，你想信哪一个？”
　　妙龄少女终于彻底崩溃：“去你的七镜丹吧！”身形凭空拔起犹如鬼魅难测，一阵风似的转入厨房，就此远遁。
　　年轻女子由衷赞道：“好轻功！”
　　取过油灯在手踩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挑了左首第一间房径自推门而入，不一阵屋内暗了下去，传来呼吸之声渐渐沉重，竟自睡下了。唯留满桌财物衬着玉玲珑温润光泽，映出游家姐弟苍白脸色。
　　长长一觉直到日上三竿，连游家姐弟几时解开封穴惊恐逃走，接连绊倒几根长椅也不知道。
　　屋外蹄声骤起，百余骑禁卫御林团团围在客栈四周，戎甲映得旧墙斑斑驳驳。
　　身着四品蟒袍的青年男子撩起袍摆三两步踏上楼梯，薄木板门拍得哐哐响：“郦大人！该起了！”
　　门内唔唔几下算作回应，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惹得门外王湘没来由面颊一热，嚷一句“下官大堂恭候”便急急忙慌逃下楼去。
　　当朝状元郎、吏部郎中郦君玉披着外袍徐徐下楼时，还是原先英气挺俊的少年公子哥儿，目光灼灼，全无昨夜半点娇媚入骨风姿。
　　冬日懒洋洋穿进窗棂，照亮眉眼愈发干净，说不出的耐看。
　　王朗与他共事一年有余，每每对上那双眸子，仍是禁不住就要挪开目光去。
　　捂着嘴清咳数声：“郦大人，王湘奉圣谕，率御林左骑前来迎接大人安全返京。”
　　郦君玉点点头，包袱里摸出块干饼来叼在嘴里，拨开满桌狼藉，慢吞吞拿起镶着玉玲珑的腰带，慢吞吞用钱七遗下的娥眉刺挑开夹层，再慢吞吞抽出一块黄色绢布来。
　　王朗吃惊：“这就是晋王府里找来的东西？”
　　晋王武胜战功卓越，自持皇叔身份，从不将皇帝侄子放在眼中，连年重征苛捐，拥兵以十数万计。藩镇之祸，终于开国四朝之后，渐显端倪。
　　此次因着外甥女梅妃迟迟未能封后一事，更是公然表示不满，五十大寿之际变本加厉，在朝中四散请柬，力邀文武百臣同赴寿宴。更有不少官员以接请束为荣，未能受邀则暗自惴惴，一时人心浮动。
　　新帝登基不过两年，羽翼未丰，只好示弱，着遣吏部尚书刘捷、吏部郎中郦君玉为钦差，前往晋藩贺寿。同时依照三朝元老梁丞相之言，调兵戒备。
　　刘郦二人孤身入险地，武胜王及其子跋扈嚣张，浑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当街屠戮百姓恶举被二人撞见，郦君玉年少气盛，几番冲突。幸而刘捷调停得当，郦君玉巧辩如簧，这才避过丧命之祸。
　　随即安插在王府周围的探子苦苦静候十余日，终于截获一份秘密花名册。
　　里面一份讨檄文洋洋洒洒数千字，不啻新皇昏聩，风云当变，良禽应择木而栖。下面密密麻麻的手印及花押不下百位，皆是朝中栋梁，遍布广及六部九门。
　　事关重大，刘捷立即密报朝廷，同时另派特使，务必将花名册安全带回京城。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武胜王探得消息，立时发兵包围刘捷所在卫所，同时发出悬赏，务必将花名册追回。金钱门闻利而动，接连派出钱七等数位高手沿路拦截。
　　不料这特使行踪极为隐秘，金钱门手眼通天也未能知之尽详，几次围追都教此人无声溜走落了空。直到这离京城不足百里的荒山小店，才让钱七勉强追上，尚自拿捏不准。
　　而护送花名册的不是别人，正是同为钦差的郦君玉。
　　临行前早有所料，向天子借了玉玲珑做饵，装成富家公子哥儿招摇过市，放出消息引得各路江湖高手纷纷追至，连番争斗好戏做足，终于引得钱七心生觊觎。
　　一字记之曰贪，落得数败俱伤。
　　这一计看似高妙实则凶险，也幸而有那妙龄少女搅进这趟浑水来，否则胜负实难预料。
　　王湘听得好奇：“那郦大人如何没中幻灵散？”以郦君玉身手，若想使些什么障眼法假装误食，只怕很难瞒过屋内一众高手。
　　而幻灵散厉害之处不待多言，今晨赶往客栈路上就收到消息，魁梧疯汉奔走哀呼于闹市中，口中念念有词，皆是神怪之语。
　　郦君玉将干饼细心撕开，一幅斯斯文文模样：“此去官道不过数里，王大人可知为何郦某偏偏选在此处接头？”
　　跟着一手托腮，幽幽叹道：“谁说我没中？只不过那幅丹青原本是我三年前画了拿去换钱的，此次也是我叫人特意挂到此处的。郦某心中无鬼，眼中自然无妖。”
　　只不过那幅画和那个故事，碰巧都姓郦。
　　只要你也试过什么叫食不果腹，你也可以将纸张熟练地做旧些，扮成精瘦黄口老儿沿街叫卖，精心编好的故事引来男人惊叹女人热泪。谣言满城传遍时，一应面点小食早已穿肠而过，化作虚妄。
　　善哉，善哉。
　　难为了葛青衣见闻广博，也真难为了那妙龄少女将计就计，扮唱俱佳。
　　此间无鬼，心中却有。骗人者倒教被骗者瞒了过去，这幻灵散吃与不吃，也没多大分别。
　　“何况她的手艺着实不赖，不吃岂不亏了？”郦大人道得兴起口舌生燥，冷不丁喉头一噎，急忙伸手去拿昨夜剩下的冷茶。
　　王湘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郦君玉兴致勃勃，将墙上画卷取下慢悠悠收进包袱，终于回神：“正事要紧，大人若是休息够了，便即上路吧。”
　　他只管黑下脸来，郦君玉哇呀一声，跌跌撞撞往外直奔。
　　幻灵散药效足有六个时辰。此刻眼中王湘脑后生出两只黑黄虎耳，神情凶煞似要择人而噬。
　　真真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