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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君子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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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天子走出议事殿时,已是入暮时分。强制按捺额角抽痛,向贴身太监小金子吩咐:“这几日奏折都送去养浩殿了?”
梅妃昨日趁皇上向太后问安,跟到凤仪阁一场哭闹,惹得皇帝太后十分不快。此刻回去寝宫,只怕还没有批阅奏章来得安生,小金子自是心领神会,乖巧应道:“是,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将晚膳送到养浩殿去。”
正要带行,一名传事小监疾步跑近:“禀皇上,吏部郦君玉大人、翰林院王湘大人偏殿求见。”
有那么一刹那,小金子觉得皇帝眼底莫名亮了亮,吓得急忙低头,壮起胆子再看过去时,皇帝已经垂下眼睫,语气漠然:“叫他们二人等着,朕随后就到。”
年逾七旬的梁丞相眯着昏花老眼,望望应声急奔而去的传事监,再看看气定神闲的明黄锦袍,捻着白须微笑不语。
郦君玉换上补服,前后各用裹金丝线绣了两只云雁,修裁地十分合身。体态颇为瘦削,与王湘站在一处约莫矮了半头,反而更有些儿玉立之感。
走到偏殿外就听见王湘连连追问着什么,不知郦君玉又如何在吊他胃口,一见皇帝迈进门槛急忙敛色行礼,一张俊脸憋得红红白白,显然十分辛苦。
皇帝轻咳一声,连同郦君玉嘴角似翘非翘只作不见。
王湘捧着红缎锦盒双手呈上:“郦钦差千里远行,未辱皇命,晋王叛乱铁证在此,请皇上过目。”一边不忘偷偷侧目,狠狠剜一眼郦君玉:将这等重要物事随随便便带在打眼处招摇过市,真真不分轻重。
所以回京路上不由分说亲自妥帖保管,暗中也不知腹诽了几多回。
“二位辛苦。”皇帝接过锦盒,不轻不重抛到桌上:“尤其郦爱卿此番孤身涉险,更是功高,朕该如何赏赐与你呢?”
郦君玉躬身行礼,谦道:“微臣幸得皇上信赖,已是莫大恩宠,此举为国福祉本是分内之事,何来赏赐一说?”
皇帝哈哈一笑:“郦爱卿官儿越做越大,也越来越会说话了。”转头瞥见王湘愣在一旁目瞪口呆:“王卿家怎么了?”
郦君玉知他不解,耐心解释:“晋王势大,众官员不过畏他权柄随风倒罢了,难道真要皇上依着名单血洗朝堂,只剩空荡荡一座太极殿么?你道我此次这般小心隐秘出行,为何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王湘心下朦朦胧胧,迟疑道:“莫非是故意为之?”
“不错。所以今儿彻夜掌灯不眠者,怕有一半是得知了郦某安全回京的消息,正自坐立不安吧。”
是以遣了御林军迎接护送,大张旗鼓由正门进城,蹄声如警钟,一下下惊得某些人背脊发凉。
王湘恍然:“所以重要的是人。”而不是那劳什子的名册。
只要名册没落回武胜王手中,它就一定在皇上案头。一众官员所图不过是晋王篡政后保住原职,手中无兵无将,万一晋王还没打到,皇上先自怒了,只怕一家老小性命不保。
“难怪郦大人一进京就吩咐城门四闭,就是怕这些胆小家伙们连夜逃跑?”
只需明日早朝时闭口不提,善揣上意的官员们自然心知肚明感激涕零,不敢再生妄念。
皇帝摇头轻笑:“王卿家先退下吧,朕还有些话要与郦爱卿讲。”
一年时光,王爱卿变作郦爱卿。王卿家心口一酸,急忙告退。
偏殿里只剩二人面面相觑。郦君玉自袖袍中摸出一只小木盒:“玉玲珑在此,请皇上过目。”
皇帝点点头,并不伸手去接:“今日六叔与九叔分别来报,两地共九万伐逆之师已经开拔急行晋地,武胜皇叔此番图谋是要成空了。”
“但藩国之祸若不根除,难保他日没有第二个武胜,再起战患。”郦君玉接口:“皇上的驻晋卫所兵力足有四万,只需刘捷大人指挥得当,待伐武功成后直接收编两藩余军,未为不可。”燕王与卫王处事仁厚,儿子们却都不太安分,若不趁二人主事时动作,只怕又要引起连番战端。
皇帝隐秘心事被他一言道破,微微怔忪:“只是这样一来,刘捷不但逃过一死,且有居伟之功,将来对付更是不易,郦爱卿可有不甘?”
自然是不甘心的。
“刘捷当诛,却不能因一句为国殉节便将过往恶行种种一并掩埋。君玉要的,还有大白于天下的真相。何况刘捷党羽太多,已是朝廷眉睫之患,主脑虽死,爪牙犹在,不多时又会出一个李捷、王捷来。微臣冒昧擅揣圣意,皇上所思所虑者,也是斩草除根吧?”
人皆言君心莫测,唯有这位郦大人往往一语中的,毫不掩饰。
行事越简单,越教人猜思不透。说话间双手兀自捧着木盒微微欠身,袖口向后滑上几寸,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来。
门外小金子尖声通报:“皇上,晚膳已经备好,是送到此处,还是移驾养浩殿?”
郦君玉几步上前将木盒与锦盒并排放好:“君玉久出未归,家中老小甚是挂念,先行告退。”
不待皇帝开口,自顾躬身小步退出殿外。转过拐角,禁不住长长叹气。
王湘缩着脖子侯在廊柱下,手掌搓得呼呼声响。
书呆见字画好似饿狼遇生血,不问个水落石出,势必不肯罢休的。
前前后后沿路仔细端详那狐祀图,但觉画里小人儿神情流转生动,眉宇轻挑宛似活物,引得人挪不开目光。饶是光天化日,也不禁后脊梁有些发麻。明知是假,仍是忍不住开口相询,谁知郦君玉只管催马徐徐而行,但笑不语,急得热锅蚂蚁似。
苦苦守候殿外,一见郦君玉身影便直直冲上前来,劈头便道:“这画里故事,果真全是你胡编的?”
郦君玉哭笑不得,回想当日午后一梦历历在目,忽而有些出神:“或许,是真的也未可知呢。”
山中狐狸趴在光秃秃大石上舔舔粉色肉爪,纵身跃起奔进满目雪白,须臾不见。
他满目认真,王湘寒意脚底起,逐渐化作手心冷汗。
“王大人等了许久,不只是想听故事吧?”王湘骇得手足酸软,仍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郦君玉猜到几分,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当然不是,”王湘理直气壮:“夜深时分宵小出没,郦大人一介书生,孤身行路怕有不妥。王某特来相送,与大人一同回府再行告辞。”言下颇多幸灾乐祸之意。
郦状元风神秀逸,朗俊过人,人言必道嵇康之姿。当年登科游街时,一双妙目不知勾去多少少女情丝。后与梁丞相家小姐结为神仙伉俪,也不知惹得多少肝肠寸断。
城东一家刘姓员外的小姐难得出门,看见男子驻足文斋细细翻阅古籍,阳光被街边柳枝编排着,一条一条婆娑在湖青色衫子上。登时心也乱了,竟而昏了头叫家丁上前一把扭住,大有强抢回府叩拜天地之势。
郦状元挣脱不得,狼狈万分。可巧左骑都尉关牧带了士兵路过,否则堂堂朝廷栋梁,怕是要被囚于金屋,永世不见天日了。
翌日此事传遍朝野,一时沦为笑谈,郦状元太极殿上满面皆赤,数月未退。
此时旧事重提,怪不得郦君玉恼羞成怒:“王大人美意郦某心领,今日赶路大家都辛苦了,王大人还是快些回府歇下吧。”袖袍一拂扬长而去。
转过几条长街,丞相府门前硕大石狮已然在望,郦君玉不由加快步子,暗自戒备。
果然身后疾风起。郦君玉急忙侧身躲让,不料那黑影蓦地下沉,勾住他小腿轻轻一扯。状元郎脚下一虚,通透月色下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十五六岁的少女着一件月白狐裘围袄,长发随意披洒身后,用跟同色缎带系住,一小缕散乱在脸颊旁,衬出尖尖小下巴。木棍丢在一旁,拍着小手哈哈大笑。
得意又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