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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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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十三年,五月初八,右丞相骆秋林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贪污舞弊,罪大恶极,龙颜大怒,遂将其收押天牢,全家抄斩,夏至午时行刑。
天牢守卫森然,凡问死刑者必以精炼铁链捆锁手脚,若懂武功,更会以钢环穿透其锁骨,以防罪犯脱逃。
但此时,骆秋林仍是一身洁净的褐色深衣,无桎梏之苦,正襟端坐于本供侍卫休息的木椅子上,面前的木桌亦摆开了佳肴美食,素酒一壶。
有酒杯两只。
“我知道你茹素多年,放心吃吧,这些都是素菜。”骆秋林对面坐着的却是前相国范明楼,他夹了一只素鸡腿到骆秋林碗里,又给他倒酒。
“我茹素也只是希望这一天不要降临,如今,我倒是希望你带真正的山珍海味与我了。”骆秋林笑笑,只拿了酒杯喝酒,“我以为你走了,我可以免受狐悲,没想到只是让这天晚了十三年来到。”
“如果他一辈子都需要你的辅佐才能稳住这天下,当天我就不会舍弃那人选择他。”范明楼神情淡漠,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理谁都懂,但有几人甘愿急流勇退?都是自己选择的路,就该为其后果负责。“如果不是我走了,你连十三年也熬不到。”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原来他这么痛恨我。”骆秋林苦笑,“夏至午时,一年中阳气最为鼎盛的日子,他是要我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他一向痛恨背信弃义的人。”
“你何必为他找借口?”骆秋林第一次直视范明楼的眼睛,“当时的弃暗投明,今日的背信弃义,不过是时移世易。”
“你看得如此通透,我就不再多言了。”范明楼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酒杯刚碰到唇,骆秋林又说话了。
“我的路是我自己挑的,我无话可说,但稚子何辜?明楼,我儿子只有十四岁。”骆秋林叹了口气。
“我连我哥的孩子都保不住,何况是你?”范明楼突然觉得喉咙苦涩得连酒都喝不下了,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明日你也会来吧?”骆秋林说,“给我带真正的鲍参翅肚来吧,还有酒,一个酒杯就够了。”
“他要的,是你于法场之上众人眼前,人头落地。他想要的东西,我从来没办法拒绝,你知道的。”范明楼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下说了一句,“明年夏至,我会去看你。”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天牢,黑铁牢门合上,他说认识的故人,又死了一个了。
范明楼苦笑一下,大概,就只剩那一个了吧。
略施计谋从名花谷逃了出来的范晨风并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就在京城,一路吃喝玩乐地从名花谷一直来到了京师。其实他并没有想要闯出什么名头建立什么功业,他只是禁不住这红尘俗世的诱惑想要好好玩一玩而已,所以专门往热闹的地方跑,要是真的被师哥们甚至那么倒霉遇上师父被捉回去了,也没什么好愤恨的,反正他玩过了,开过眼界了,总是不亏的。
这一日,他刚刚入了京城,正琢磨去哪里吃些出名的小吃,就看见街上的人纷纷往一个地方跑。他一边想哎呀我真是幸运,刚刚来到就有热闹凑,一边就已经随着人群来到了一个气派庄严的地方。
待范晨风掂起脚尖来看清楚了前头的景致,顿时就后悔了:天哪,这不是法场吗?!
虽然没亲眼看过,但范晨风从书上看到过,凡是犯了重罪的人就要被押到法场去砍头,那如无意外,那跪在前头的几十人,甚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待会都会被砍头的。
范晨风自幼连老鼠都舍不得杀死,更别说杀人了。虽然那些犯人是罪有应得,但是他怎么也不忍心看着鲜活的生命消逝,于是他赶紧闭上眼睛,就要转身离开。
可是后头还有大把要看热闹的人呢,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外围,正打算转身就跑,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叫声“时辰到,行刑!”。
围观人群哗声大作,接着就是一声死亡□□砸到地上的声音,明明很轻,但范晨风已经无法自控地浑身发抖了,他扶住法场门口的栅栏才不至于昏过去。
突然,他发现门外站了一个跟他相仿岁数,也在浑身发抖的白衣少年。范晨风以为他也是来凑热闹被吓到的,正想过去跟他说血淋淋的没什么好看快走,那少年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朝法场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
范晨风一愣,刚要过去扶他,第二下行刑的声音又响了,而那少年也同样磕了一个响头。
每当一个人被行刑,少年就磕一下头,整整三十八下响头磕了过去,那少年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头晕眼花了,额上淤黑一片,还流血了,他甩了甩头,就趁着人群未散,就迈着那踉跄的步子快速走开。
范晨风追上去,刚捉住他的手臂就被他猛力甩开,并且惊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略带惶恐地盯着他。
“我、我不是坏人!”范晨风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颗铁打止血丸在掌心上,递过去给他,“这是止血的,还能醒神,你吃了吧。”
少年皱着眉头摇头,很是警惕。
范晨风也不逼他,收好了药丸,把手帕递给他,“那你至少擦擦额头上的血吧。”
少年一愣,迟疑着伸手接了手帕,说了声谢谢。
那音质是介乎男孩跟男人之间的微妙,清澈却不甜美,范晨风歪着头看着他眨眨眼,少年脸色一下煞白,匆忙转身跑进了一条胡同。
范晨风正想追上去,就被一群锦衣卫给赶到了路边,原来是行刑完毕,监斩官大人要离开法场,回宫复命。待那大人走过了,路人可以自由活动以后,范晨风已经忘了那个奇怪的少年,跟一个刚刚搭上话的大叔去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去吃饭了。
骆晓雨匆忙从法场逃离,直跑到了渡头附近,才松了口气。
他不应该那么冒险到法场去为亲人送行的,要是被人发现了,那么父亲的苦心就白费了。
父亲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三个月前就把自己和一个家丁互换了身份,寻了个罪名把自己赶出府去,安顿在郊外一处别院里,并且吩咐他假如家中发生变故,马上离开,往青州去寻他的启蒙老师贺敏山。
伴君如伴虎,父亲是作了必死的觉悟,才选择继续位极人臣,直到身败名裂的。
晓雨,人失败不要紧,但只能败在自己手上。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次话里,特别意味深长的一句。
骆晓雨在渡头上等待离开京城的船只,有个在渡头卖茶果茶水的老婆婆见他额头手上,也跟刚才那个小公子一样关心地询问,让他用茶水洗伤口。
这无疑给正在逃难的骆晓雨一股温暖的支持,他把刚才那小公子给他的手绢绑在头上,向老婆婆婉言道谢。老婆婆又叮嘱了他一些受伤不能吃酱油要不会留疤之类的话,才回到自己那个茶水摊子上去。
骆晓雨站了一会,已经能看见船帆出现在视线里了,此时,背后却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却见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踢翻了老婆婆的茶桶,大声叫嚷着要老婆婆赔钱。
“我们在你这里吃了茶果以后就腹泻不止!看大夫都看了几两银子!你快赔钱!要不我们就拉你去见官!”
一听就是故意污蔑勒索的,但他们人高马大,来势汹汹,老婆婆只能颤巍巍地说自己没有钱,两人不信,推推撞撞地要拆老婆婆的茶摊。
“两位客人,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吃的茶果呢?”
那两个男人回过头来,只看见一个清秀文弱的少年书生,便不把他放在眼里,“昨天,跟你有什么关系!”
“昨天?请问两位昨天到渡头来做什么呢?”骆晓雨朗声问道。
“到渡头当然是坐船啊!”
“那坐船离开了,你们今天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骆晓雨又问,“今天第一班船还没靠岸啊。”
“我们坐船到这里来!”一个男人见围观的途人也随着骆晓雨的发问露出质疑的神色,便想把话圆回来,“我们昨天在这里下船,觉得饿就吃了两个茶果,结果就腹泻了!”
“可是,昨天这渡头没有靠岸的船,只有离开的船啊。”骆晓雨笑笑,“两位难道是游泳过来的?”
“分明是勒索啊!”
“欺负一个老人家,要不要脸啊!”
“快走!不要在这里闹事!”
嘘声四起,围观的人一下子都跟着骆晓雨一起责怪那两个流氓,两人见势头不对,就耍泼赖皮了起来,他们一脚踢烂了茶摊的支撑木杆,揪住骆晓雨就打,“臭崽子来坏你爷爷大事!!!”
“放手!混蛋!”
骆晓雨咬紧牙关挣扎反抗,场面一时混乱,途人惊呼着“打人啦!打死人啦”“救命啊!帮忙啊!!”四处逃散,不一会,就有衙差来了,二话不说就把人都带了回去,这样的小案件大人也无暇细问,总之各打十五大板,收入监牢关两天就当了事了。
可是这个时节被糊涂冤枉,骆晓雨满心的悲愤都被招惹了出来,他跳将起来就往书案上扑,衙差连忙把他乱棍打下,他被木棍压在地上,仍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道:“狗官!你糊涂断案!诬陷良民!天理何存!法理何在!”
“大胆刁民!拿下!重打五十!押入监房!”
十五板变五十板,骆晓雨这锦衣玉食惯大的身子怎么受得了,才打了十板他就晕过去了。衙差看他还是个小孩,而且也的确是被冤枉的,剩下那四十板就只装装样子,五十板过后,关他进牢房就算了。
骆晓雨揪着牢房铺地的茅草,低声地呜咽了起来。
天下纵有好人又如何,到底是敌不过坏人,躲不过陷害。
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世界上的好人再不受冤屈呢?
骆晓雨又冷又饿,又一整天处于大起大落的紧张状态,如今伤痛起来,就浑身困乏,不多时,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骆晓雨被惨白的日光弄醒,水饭都已经放在了牢房门外。抵不过生理需要,他爬过去把那白饭和着水吞了下去——还有泪水。
如此浑浑噩噩地,天又黑了。那些衙差对他不算坏,只是不管他,骆晓雨想自己再被关个三四天应该就会被放出去了,到时候他再去青州找贺老师好了。
这次再见贺老师,他不会再问天地玄黄,他会问他,如何才能让天道昭彰,普救世人。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却多了一个“狱友”,而且跟他一样是个半大孩子。
他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臀上一片鲜红,是被人拖着进来的,他刚被扔进牢狱,就扒着牢房的木门大吵大闹了,“还我!你们这群狗官!把我的包袱还我!”
“狗官”两字触动了骆晓雨,他不禁开口劝慰道,“别浪费气力了,他们不会还你的,当作破财挡灾吧。”
“我包袱里的东西比金银珠宝珍贵多了!!!”那人气呼呼地回头往骆晓雨吼,“咦?是你?”
“咦?是你?”骆晓雨也愣了,这不是那个给他手绢的小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