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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薄云水,千万重 ...

  •   那日之后,我时常去寻惠连。总这么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怕到了南面儿那个池潭,入目满天衰草,败荷枯叶,人走林空。这般不安的行于玉鸣山道上,总要到见了那抹子身影安睡在菡萏之间,烟笼渺然,这才算是安心了。

      谢惠连的确是一日比一日虚弱。他睡的时辰越来越长。有时我打黎明过来瞧他,约摸要等到金乌西沉他才会醒转。他的头发开始有些灰白,整个人愈发透明了。本就是一缕游魂,就像一根弦拴在那里,越拉越紧,等真到了那一日,便是形销魂散。莫说这世间再无谢惠连,而是这六界之内,他再无轮回的可能,就这么随着一阵风过,无声无痕。看着他一日日的虚弱下去,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当真是悲哀。

      柳惠倒是再不与我言起谢惠连。整日间行于玉鸣山中寻些药草,又或关于药庐之中,除却晚间与我对弈几盘,是极难见到他。这人平日里没个正经大夫样子,这起子到装模作样的做起来,我虽是不怪他,却还是感到一阵失落。

      我仍是记得他那天的眼神。一双本应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平澜无波,荒如古井。似是历过世间千种风景爱恨,受过红尘万般苦痛折磨,才会有这般无情无爱的双眼,泛着三月刚破冰的光,让人透心的发凉。总以为他虽然过往艰难,却不会是那般子死心。如今看来,他比谢惠连也好不了多少。人家惠连至少还有个盼头,而他,至多不过是贴了块好人皮的行尸走肉。

      那日是谷雨,玉鸣山雨下得并不大,却将我这几日的烦躁尽数抹去了。雨水打在荷叶上,圆润润的如同琉璃珠子,直往下滚,池潭水汽氤氲,描着那山不似真的。惠连好些日子没这般清醒,双眸清泠泠的泛着春意。

      “如今倒是想喝点酒。”惠连敲着船舷笑道,“最近总不知怎的。总想起些有的没的。石头城西市酒肆的梨花酿,我家厨子春天酿的琼花露。难不成我前世当真是个酒鬼?”惠连低垂着眼,嘴角轻勾,“只可惜那些个酒都没了,我也早忘了那味道是怎样。那厨子,老板娘,怕也不知道在何处了。”

      雨水清凉,但毕竟还是春日,让人觉得凉气逼人。我斜看了惠连一眼,装作漫不经心道:“你都记起了?”

      惠连苦笑地摇摇头,“若是记起了,反倒不那么挂在心了。却只是得些片断。西市那家酒肆一曲酒觞直要溺死人,巷子对头王家那位姑娘漂亮的紧,却偏偏是个辣子破落户。聚秀坊安秀的琴弹得最是扣人心,城外的竹子林说是当年王子猷来建康时栽的。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真不知前世里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促狭一笑,“你嘛,想也猜的。想是锦蓝宽袍衣,白玉束发带。左执描金玉骨扇,右持琼浆玉露杯。人道远观似是翩翩文人客,近瞧才知原是轻佻纨绔子。”

      “好你个晚风,当真是尖牙利嘴,半点不歇着损人。”惠连被我逗得撑不住笑,假作势打我,撩得一泓池水,惊起一双白鹭。

      “好惠连,”我赶忙起身,忍不住咯咯笑道,“快别打我,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在下这就出山给谢贤弟买那罗家娘子的青梅酒可好?”说完,再不顾“谢贤弟”会作何反应,自径折了一片稍大的荷叶,遮着雨,跳出莲舟,涉水几步上了岸。回头再看惠连,绿草丛丛,雨水涟涟,却是看不分明。

      沿玉鸣山栈道往东走,行上个二三里,便出了玉鸣山界,过不了一会,便能看见白水镇了。脚程快些的,半日也就够了。四月春光渐深,桐谷临溪边的杏花儿还只打着花骨朵,桃花是连影子也无,白水镇两旁的榆叶梅却已是烈烈如锦,炽烈繁盛了。只可惜今日这场雨,直将这些个花树打得半点风光也无。

      白水镇左不过是个山野小镇,和市井小说上写的小镇无大分别。只一点,白水镇罗家娘子家的一曲青梅酒,真真是要馋死人。它比不得上京琼花露,绍兴花雕酒,却独有一股辛辣利落,但又偏偏带着些青梅香气,似有还无,当真是让人欲罢不能,直想将身儿溺于此中作数。

      从罗家娘子那拿到新封泥的梅子酒,那雨是愈发大了。远远望去,玉鸣山只得个黑黢黢的影,活似卧睡的野兽。我实在是无法走了,便在酒肆里待会,待雨小些再行。

      “小娘子,我好些个日子没来这,镇上可有新鲜事发生?”罗家娘子不仅一曲青梅酒酿的好,人也是长得极水灵,一双凤眼,含情几许,白润的面容上一抹水红唇。走在街上,一半儿的男人眼睛发直,一半儿的女人直掐自家男人的大腿,心里暗骂这个风骚的狐狸精。

      罗家小娘子在围布上擦擦手,“能有什么事发生,这镇子一年到头都不见个生人,”说到此,她顿了顿,似是寻到什么,凤眼一弯盈盈道,“倒真有件怪事。前日子有个书生来镇上,长的那叫一个俊,可比说书里的王孙公子好看多了。”

      我掸掸身上的水,接过伙计的香片茶,“天底下好看的人儿千千万,那书生再俊,又能怎样子稀奇?”

      罗家娘子那细细眉眼弯得更深,“若说他长的俊,也就看过好了。他啊,偏偏是个痴子。”

      “痴子?”

      “就是说啊,那书生天天在街上拉人,拉住了还不说话,直愣愣地盯着人看,只叫人被看的面红耳赤才好。看完了还分外沮丧,嘴里念叨什么‘这可怎么办才好’,可不是个痴子?当真是要笑死人。”

      “莫不是……你小娘子也被那书生看过了?”那茶烫的紧,放在手中,倒也解了我身上的冷意。

      罗家小娘子略红了红脸道:“晚哥儿你可真是半点不歇着损人。自是看过了,我当时那心啊,直怦怦的跳。”

      真不知我今日是犯了谁家的太岁,连着两人说我嘴损,莫不是和柳惠呆久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便是如此?翻了白眼道:“小娘子你虽还年轻的紧,可也是经了事的,怎的还似未出阁的小女子?”

      说的那小娘子的脸愈发红的俏了,“晚哥儿你是不知道,那书生那双眼睛可真是……”罗家娘子一时像是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皱皱眉再道,“像是,早就认识你多少年似的。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直像一汪子秋水,要不是知道他是行为怪异疯傻,还以为他那眼中藏了多少情多少爱哩!”

      我微微笑着转着茶杯,看着水汽袅绕,“如今那书生在何处?”

      “听李三儿说,住在镇子西口那的破庙里。”

      身子暖了回来,茶也快喝完了,雨还是这般的大,我却是不能再坐了。“得,茶喝完了,我也得走了。”

      罗家娘子望望坊外的天,皱眉道:“再坐会吧,晚哥儿,等雨小些再走。这时辰出去,莫要淋病了。”

      我起身笑言:“原就是要与人对饮却无酒,才到你处讨些酒吃,也是坐了好久了,怎好叫他再等我?这一来二去,还不知要多少时辰。”

      罗家小娘子嗔了我一眼,到柜台后寻了把竹骨伞给我道;“我是好心没好报。既要走,拿把伞去,擎了片荷叶算个什么事,也不怕笑死人。这还只是四月里,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荷叶。”

      我接过伞,笑笑道:“多谢小娘子。那便走了,得空再来见你。”

      “代我向柳大夫问好啊!”

      我回首点点头,走入雨中。走时突然想起方才其实想与罗家娘子说,天下痴傻之人,有一半儿是自娘胎里带的,有一半儿确是因他用情过深,偏执太过所致。也不知那个俏书生是哪一个了。
      我抬头望望天,那云似要压下来,直教人喘不过气来,怕是要打雷了。

      这一来二去花去了我多少时辰也不知道。待又回到惠连那里,天已是快黑尽了。远处的山那边,低低的云一闪一闪的。惠连还在那莲舟里,整个溪谷都是哗啦啦的雨水声。

      “谢贤弟?我回来了。”我拨开绿草,踏上莲舟,却是看见惠连斜躺在席子上,看样子又睡着了。双眉轻轻皱着,不知是不是又回到那前世里了。

      没办法,放下酒,只好望着在风雨中凄迷飘摇的春草荷花,等着他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天际一片光亮,再一会,巨大的雷声就这么砸了下来。我本是看着莲花有点入了神,这一下可把我吓着了。一转眼,却看到惠连一双清冷冷的双眼睁开,不知是不是舟中昏暗,我只觉那双眼睛不复春意,冷得比那雨水还要深几分。

      “你醒了?”我拿过酒给他,“来来来,方才不是说想喝酒吗?”

      惠连像是入了怔,就这么看着我,又像是穿过我,望向那密密的雨幕,那雨幕后面的万水千山。

      “惠连?”

      似是此时才看到我,谢惠连看了我一会,才道:“晚……晚风?你回来了。”声音沙哑低暗,不似人声。他看到我手上的酒,“酒,啊,对了我说了我想喝酒来着。”起身从我手里拿过酒,拆了封泥便直灌。

      我急忙道:“哎哎哎,你慢点喝,好歹是我辛辛苦苦买来的。再说这酒后劲可大得很。”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一口气喝了半坛子才停下。却是闭着眼,整张脸惨白败落,胸膛不住的起伏,身子簌簌的发抖。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嘲讽般的笑着,直直得盯着我道:“晚风,这可怎么办,我什么都记起来了。”说着,又不住的笑了几声,”都,都记起来了。呵呵哈哈哈哈……”笑声由低到高,穿过雨声,直戳的人生疼。

      “我竟然,真的还在等他?”谢惠连仰起头,抚上双眼,低低的笑着,细细的水流从他指间滑落而下。

      舟外山雨飘渺,雷声滚滚。直教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薄云水,千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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