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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三章 ...

  •   康熙五年正月,似乎是对皇帝大婚以及将要来临的亲政示威,鳌拜正式动议镶黄旗与正白旗换地,让近些年来禁而不止的圈地之风彻底明朗化。

      “这多尔衮不愧是皇阿玛的心病,死了这么多年竟还能给朕留下祸根。”玄烨仰面朝天躺在摇椅上,声音低低沉沉,脸上平静得看不出表情。

      苏麻喇姑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圆凳上陪着,知道他不过是有些迁怒随口抱怨。入关之初,当年的睿亲王多尔衮偏袒正白旗,违反祖制将蓟、遵化、迁安等州县作为正白旗分地,又将河间、新安、肃宁等地划给了镶黄旗。如今鳌拜以镶黄旗不该居右翼之末为由掀起换地之争,虽然不过是个借口也不能不让人追究到多尔衮身上。

      “话说回来,没有这件事他也有其他可闹。”他依旧慵慵懒懒地冥思,知道鳌拜借题发挥,既为镶黄旗利益也为他自己擅专开路。四辅臣当中索尼年事已高时常卧病且隶属正黄旗,对于鳌拜为镶黄旗争取利益只是冷眼旁观不多加干涉——风波虽大毕竟还不到关键时刻,索尼想多管怕也已经力不从心;遏必隆原属镶黄旗又党附鳌拜,虽然不敢完全明目张胆,但他绝对持支持态度;苏克萨哈是正白旗,这次换地他的利益受影响最大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只是以他个人的力量,基本无法与鳌拜抗衡。

      “将正白旗抬入上三旗原是为了分化白旗对付多尔衮,可重要时候两黄旗毕竟与他们有嫌隙。”因为朝廷内外一片反对之声,鳌拜的计划还未能真正执行。不过以四辅臣的旗属看来,苏克萨哈势单力薄总要落败,“换地一起,旗、民皆不得安宁,正白旗不足之地还要再圈占民地,到时候必定会有人趁火打劫。”

      他站起身开始在屋里踱步。以当前形势鳌拜想是要对众人证明自己的实力以便独揽大权,让这个几乎人人反对的提议付诸施行就是他最大的胜利。而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他正面对抗,看来只能利用朝臣们的声浪间接阻止——而间接往往并不太有力——恐怕只能等待完成大计再还旗民百姓太平了。

      拿起案子上户部尚书苏纳海的折子他掂量许久:

      “朕要去御花园透透气,叫几个人进来陪朕练练拳脚。”

      她会了意领旨出门,亲自去宣太皇太后遴选好的几个侍卫,知道皇上心里已然有了计划。事态越来越严峻,化雪的春风里似乎都能听出双方摩拳擦掌的尖锐。

      作势去御茶房添续茶水,她大大方方地走过门外的侍卫,对他们刺探的眼光习以为常,却也知道有几道目光不过是做做样子。鳌拜可以在皇上身边安插眼线,反过来他的这些眼线也不一定都可靠。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与谋算人心可是让她大开了眼界,早体会了宫闱生存的不易,风口浪尖上的人们更是步步为营。

      她小心躲过一众监视,顺着墙根溜出了乾清宫,找到联络的侍卫快速把皇上的话交待了下去。知道皇上此时已然摆驾,她为避人耳目一路捡着僻静的小道曲折而行,眼看着再拐两个弯就能进园子,前面的岔口突然抬出来一顶宫轿。她急忙垂首立在路边,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可惜事与愿违,轿子窗帘一掀,一个甜甜腻腻的声音传了出来:

      “哟,这是什么风?竟把苏麻喇大姑姑从皇上身边吹开了呢。”

      她听到这声音不禁暗觉糟糕。腊月去各宫送丝绢时明褒暗贬的刻薄话便没少听,细思量也能够体会嫔妃们被皇上冷在后宫的郁闷以及希望借自己的口向皇上传达讯息的意思,作为奴婢她自然只有听着的资格。但当时她们该是担心自己在皇上面前编排不是,于是话语间都留着余地;眼瞧着过了一个多月不曾生出什么事端来,这回怕是要变本加厉了。她心底叹了口气,算了——皇上现在有的是正事要忙,想是没有心情流连后宫,若是不给嫔妃们一个宣泄不满的渠道怕后院也要增添烦心——毕竟不过是些高明的刻薄话,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恭恭敬敬地道了万福,低垂着眉眼等着听训示,也就没有看到轿子里笑得娇娇媚媚的美人眼里闪过一丝算计,也就没能再接近御花园一步。

      玄烨将秘密联络可靠的外间大臣让他们上疏阻止鳌拜换地一事吩咐给应召而来的侍卫们,又同库布们做了一阵子布库之戏,发现苏麻喇姑许久没有跟来,猜想可能是在乾清宫那边挡着什么麻烦,直到回了乾清宫发现她一下午都没在时才有些担心起来。正想着差人去慈宁宫问问,却见她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他上下检视着,觉得今天的事不太对劲。

      “皇上恕罪,”她飘然一福,“额吉让奴婢过去给太皇太后做些针线,奴婢想着皇上身边有人跟着,就擅自作主过去了一趟。”

      他翻过她手掌看了一阵子,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光:

      “下次不论什么事,记得说你要伺候我。”

      看不见他的眼神,她却感到寒意,轻轻抽回手又福了一福:

      “奴婢记下了,皇上息怒。”

      他听见这话抬眼深深看她,似乎想在她澄澈清亮却又幽若深潭的双眸深处找寻些什么……

      ☆ ☆ ☆

      大玉儿轻揉眉心翻着敬事房送上来的空白册子,边看边叹。

      “格格……”苏茉尔奉上奶茶轻声劝着,“皇上年纪还小,您也不必太过焦虑。太医们也说过太早行房对身子不好……”

      “我岂是担心这个……”大玉儿摇摇头,福临身子不好与此不无关系,她岂能不吸取教训?

      “想来皇上虽然早早操心社稷,有些事怕是还没上心,等过几年开了窍,您想拦也拦不住,皇家香火定会旺的。”苏茉尔浅浅笑着——格格也太急着想抱重孙。

      “我倒是怕他有的事开窍太早……”她仍翻着那本册子——大婚至今不到半年,的确不必如此心急,只是一片空白的背后才是隐忧所在——事情似乎比自己预料得严重,原本想要未雨绸缪,却竟几乎落了个亡羊补牢。

      “苏茉尔,你收拾收拾东西,过两天便搬过去吧。”她果断地合上册子。

      “格格?”苏茉尔一愣,旋即明白了格格真正的担心。

      “可觉得我草木皆兵?”大玉儿淡淡看她一眼。

      “奴婢不敢。”苏茉尔说罢便要跪下,心中惴惴。

      大玉儿一手扶住她,摇了摇头。

      “其实……当初肯把人给他,便是许了他。将来若当真有心,收一朵解语花在后宫本是美事。只是没想到啊,福临再不懂事还知道雨露均沾,可你瞧瞧这个……”她抖了抖手中的册子,“这心思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 ☆ ☆

      不出玄烨所料,苏克萨哈在与鳌拜的换地之争中败下阵来,鳌拜肆无忌惮地强行推行换地圈地,无人能抗。但在执行中,诸多自然与人为的阻碍让鳌拜始料未及。一群不畏权势体恤百姓且得了皇上秘密口谕的地方官在具体程序上屡屡上疏难以操作,并且对解决换地中出现的问题毫不积极,也就让这换地政令拖拖拉拉几乎无法继续。朝中自然有人暗中为这实际结果叫好,但是鳌拜因此被挑起的怒火却尽数泄在朝堂之上,愈加专横跋扈目中无人。

      “你这法子倒也巧妙。”大玉儿半倚在榻上听着玄烨的叙述,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掣肘的巧方,“虽说还不是治本之策,不过……人若是在气头上抑或太过骄纵,这脑子就不容易清醒了。”

      “皇祖母,孙儿有一个想法,不知行得行不得。”他并未因皇祖母的认可而面露得色,反倒深思着说出了另一个计划。

      大玉儿听了沉吟半晌,的确没有料到他竟能有这等险中求胜的魄力。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向来为兵家所忌讳,然而若是拿捏住人心的变化,优劣之势未必不能互换。正所谓骄兵必败,长处有时候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这法子的确可以一试,但是……”她又有些犹豫,不知他少年人的脾气,若是允了他会不会急于求成。

      “但是需要时间。”他了解皇祖母的担心,自己接了话,“他毕竟是我大清朝的‘巴图鲁’,战功赫赫绝非浪得虚名。此一计除了要时间训练库布们,麻痹他也需要诸多步骤,操之过急反而会留下痕迹让他觉察,徒劳无功。”

      大玉儿欣慰地点头,心里盛满说不出的成就感——自己的皇孙真的长大了。

      “只是,”他没有看到皇祖母脸上的愉悦,一径沉思道,“这应该是最后之策;虽然做了准备,还是希望能够避免。”

      大玉儿伸手在他肩膀拍了拍,眼里有着信任与自豪:

      “玄烨,你是一个帝王了。”

      他的心突地跳快了一拍,为着皇祖母这句肯定蓦然激动——皇祖母在他心中是个特别的存在,她睿智而英明、宽容而严厉,她代替了父母的位置对自己言传身教,她尽心竭力地为自己铺平帝王之路。皇祖母很少对自己疾言厉色却也不常称道赞许,更多时候只是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让他有足够的信心。而这一次,皇祖母说自己是一个帝王了……

      大玉儿看懂他神色的变化,觉得是时候了:

      “所以,我也要要求你更多事情。”

      他没有说话,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只等皇祖母的交代。

      “你有为君的天资,这些年你从没让我失望。眼下这一桩,”她闭上眼深吸口气,似乎看到福临那张痴情的脸突然在眼前徘徊,心里隐隐不安,“我相信,你不会有问题。”

      玄烨仍然静静听着看着,皇祖母的神情难得有如此大幅的变化,而那表情又那么熟悉而陌生——皇祖母仿佛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他想,他知道皇祖母看着的是谁,也知道皇祖母要要求什么事情了。

      “开枝散叶,雨露均沾,同样是帝王重要的责任。”她谨慎地注意着孙儿的表情,害怕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熟悉的神情。

      他没有乖乖地点头称是,也没有不悦地拧眉摇头,而是脸色深沉地坐着,一言不发。

      “还记得当年你自己说的,不该效法什么?”

      他缓缓点头,突然间好像被点了一下,隐约明白当年皇祖母刻意的追问。

      “如今你长大了,读了许多书,心思更机敏了,不该效法的,可想明白了?”她循循善诱,希望他能自己通透,以免留下解不开的疙瘩成为隐患。

      他蹙起眉头,然而脸上还是高深莫测,让人说不清他在思考什么。

      屋子里静了很久很久,玄烨继续沉默着,脸色不曾稍变,一双眼却忽明忽暗。许多事情在他脑海里混乱地闪回,尘封在记忆中的一个画面忽然跳了出来,让他的心倏然下沉——他蓦然忆起,那似乎正是八年前的这个时候。

      大玉儿审视着他的眼光,知道他还在挣扎,但也发现他并不像福临,闪出那种决绝的义无反顾。

      “你这样子倒真像已过二十岁的人了。”知道是时候了,她抛出最后的准备,要帮他下最后的决心。今天这一番话,不独独对某一个人而说,更是要为他杜绝后患——虽然目下这最后能撼动他的必然是具体的人物。她知道她这孙儿想做一个好皇帝,也看出江山社稷在他心中的分量——让她安心许多——所以她要帮他,帮他绝了这明君要不得的念想。

      果然,他微微一愕,不知道这是偶然抑或是……

      “这紫禁城中,最可怕的,是人的眼睛与嘴巴。”她丝毫不否认他的猜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后宫,尤是。”

      他仍旧坐在那儿,慢慢咀嚼皇祖母的话,眼神渐渐明朗,却泛出苦涩的光。

      “前些日子,娃娃有个下午没在乾清宫伺候?”大玉儿试探地问。

      他下意识点头,原本诧异于皇祖母话题的转换,却在一转念间明了她的意思。

      “你若要回护,只会害了她。”她平静地诉说,想让他了解这就是后宫女人们的生活。

      他眯起双眼——皇祖母所言他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煞蛘煞颍拗蹋欢恰坼褪堑坼!?

      他听懂皇祖母的意思,一时间突然感到深深的孤独。

      “帝王,要耐得住寂寞;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她语重心长地告诫,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神色一凛,依旧静静坐着,兀自出神;大玉儿也不再说话,知道该说的都已经说完。

      “孙儿……再想想。”许久,他跪安告退,转身离去的时候轻声说着。

      大玉儿看着他出门,第一次在那挺拔的身影背后看到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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