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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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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见到瑞姑娘了,她近来可好?”
容若与玄烨坐在教堂的园子里闲聊,觉得对方都成长了许多——从去年七月玄烨说家里有事再没露面,直到上个月才又出现在教堂,算来他们也有七八个月未见,变化难免显著。容若感觉他学问又精进了不少,但是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重,不似以往那般恣意轻狂。看他有些神游天外,容若想起今年一直没有见到瑞堇,随口问了出来。
“她……应该还好吧。”他话里泛出一抹难掩的无奈。
容若一愣,原本只是随意问问,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连他也不知道瑞姑娘是否安好。他微一转念,联想到家中的姐妹,顿时猜出了几分:
“我也糊涂了,瑞姑娘该是及笄了吧?看来今后不能随意出门了。”
玄烨微微笑着并没回答,由着他去猜测。
“若是方便,瑞姑娘哪天出阁,别忘了请小弟去饮杯喜酒。”容若温文地笑着打趣。
玄烨一愣,因为他的话想到了遗忘很久的问题——苏麻喇姑的归宿。他想起自己的洞房里赫舍里氏凤冠霞披面遮盖头的样子,似乎看到一个陌生人掀开盖头,而那下面是苏麻喇姑温和秀丽的脸庞……他猛地甩了甩头。
“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容若打量他神情,隐约明白他心思。
他长叹一声,敛了敛神,不敢再多想:
“昨天我拿《周易》与南师傅所讲的比对了下,还真是有些奇趣呢。”
“是么?那倒要好好讨教了。”容若夸张地笑道,知道他不愿多谈便顺着他的意思换了话题。
玄烨在石桌上铺开纸笔,抛开绮思杂念,神采奕奕地讲述起自己的心得。
☆ ☆ ☆
“皇上。”才踏进乾清宫,就见苏嬷嬷慈爱地笑着迎了上来。
他眼睛微微一黯,虽然已经月余,却还是无法习惯。
苏茉尔想起格格的嘱托,纵然心疼也不敢表现,只中规中矩地服侍他更衣净面。
“皇上,可要进晚点?”最近皇上愈加勤于读书,除了例行的早课还经常去宫外听讲,骑射布库也练得专注,只是吃得却不多,让她十分忧心他的身体。
“再过一会儿吧,朕还要看些书。”练了一下午布库,现在全身有些发酸,他走到架子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
“皇上,慈宁宫刚刚传过话来,说今天太皇太后想早些歇下,皇上晚上就不用去请安了。”苏茉尔平平缓缓地转述,想想已是第三天了。
“又……不用去了?”他自言自语,专心致志地低头看书,却许久不曾翻页,“知道了,传膳吧。”
“是。”苏茉尔转身出去,知道他原想去慈宁宫请安顺便在那里用些晚点,好多待些时候。
轻叹口气,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亲眼见过爱新觉罗家男人的为情所苦,明白格格的忌惮,却也不忍心看皇上年纪轻轻便郁郁寡欢。苛求一个少年人摒绝一些天性里的东西,她不清楚是不是矫枉过正——也许格格实在怕了,也许这就是一个英明君主必须要过的关卡。
☆ ☆ ☆
“娃娃,搬回来,可还习惯?”大玉儿从镜子里看着给自己梳头的苏麻喇姑,感情颇是复杂。
“让太皇太后挂心了,奴婢习惯。”她柔柔笑着,小心翼翼地绾着髻——从顺治十八年搬到乾清宫,她已经五年多没有给太皇太后梳过头,顶多是为皇上整理辫子,刚回来的时候手都有些生了。
大玉儿细细打量着身后的女孩,感叹着转眼间她竟已是十五岁的青春少女,出落得婀娜多姿窈窕动人了。当年襁褓中的稚嫩模样似乎还在自己脑海里晃着,而眼前已是一张温雅清丽的容颜。看着她柔和的笑脸婉约的动作,连自己都觉得宁静愉悦,更不用说皇上那样的青葱少年了。
想起苏茉尔临走前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苦笑出来,她怎么会不了解苏茉尔想劝的话?只是,一个成功的帝王要随时清醒不能有弱点——而情情爱爱却是最能摧垮理智的东西——玄烨显然比福临理智得多,所以她更加严格地要求他;说起来的确是不近人情——若是玄烨与福临一样是个至情至性的坯子,她也许只求他不要像福临那般全心全意不顾旁的一切——可是,从他登上帝位的那天起,他就不得不舍去一部分“人”的情感。
“娃娃,辛苦你了。”她由衷叹道。她知道偏殿里的烛火每日要亮到三更,也知道娃娃明白自己的心思很少在皇上来请安的时候出来,更知道她波澜不惊的笑容背后隐着何种心情。
“伺候太皇太后是奴婢的福分。”苏麻喇姑手一颤插歪了簪子,“当真是三天不练手生,看奴婢拙的。”
她轻轻拔出玉钗重新簪了上去,依旧云淡风清地笑着,然而她瞬间消失的笑容毕竟逃不过大玉儿练达的双眼,她一贯地装着糊涂也不过是大玉儿不愿戳破——有些事情,只要心照不宣就好。
“唉……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等事态平稳了就给你寻个好归宿,风风光光地领了封号出阁。”大玉儿到底还是心疼她,想着这么多年她给自己带来的含饴弄孙的快乐与对皇上尽心尽力的照顾,觉得送她出宫闱是最好的奖赏。
“谢太皇太后恩典。”她低下头深深一福,青砖地上倏忽现出两点淡淡水痕。
☆ ☆ ☆
日子不会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加快或放慢脚步,每一天依旧是十二个时辰,晨钟与暮鼓依旧循规蹈矩地敲响,每个人依旧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从春到夏,天光越来越长,玄烨要挂心的事也变得越来越多。
首辅索尼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再如前几年的作势,这一次是真的垂老,于是让鳌拜与遏必隆更加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三月里索尼上折子疏请亲政,可惜眼下并非好时机,皇祖母的意思还是留中。
换地的执行阻力虽强,却毕竟拦不住鳌拜的一意孤行,寝宫里堆积的密折上都是地方官字字血泪的描述,然而他为了大局不得不隐忍不发,强压怒火同越加嚣张的鳌拜虚与委蛇。
钦天监的杨光先历法治理得混乱,虽然传说他尽得星相名宿李淳风真传密笈,倒也不完全是浪得虚名之辈,但上任以来历法总是不得清明,仍然在寻访精通天算推演之人。
五月里以孙延龄为广西将军想让他能与吴三桂有些制衡,但他毕竟不是定南王孔有德,况且还牵扯到对皇阿玛念念不忘的四姑姑,他的忠奸并不好定论,难保不是祸患。
进入盛夏汤玛法终于支撑不住,默默在教堂故去。参加了南怀仁他们为他举行的葬礼,他心中愈感沉重。
为了按计划让鳌拜以为自己是个贪玩孩童,他三不五时去景山狩猎,骑射能带给他的快感日渐消退。有时站在景山山颠俯视皇城,既禁不住赞叹它的宏伟又止不住内心冉冉升起的孤独寂寞。唯一的宽慰便是功夫日益精进的库布们,他们的忠心耿耿与勤学苦练让他对自己的计划有着越来越强的信心。
相比起来,生活上的不习惯到现在仍然没有改善。苏嬷嬷常年在宫中,对自己算是相当了解,伺候不能说不周到,却总是在他需要时差了半步。更不用说秉烛夜读时没了原先静谧而温馨的氛围,反而要面对苏嬷嬷心疼又不赞同的眼神。
他明白皇祖母的苦心,也丝毫不希望深深划在心底的那一幕发生在苏麻喇姑身上——所以,他忍耐。只是,每每在他以为自己可以调试、可以实现皇祖母的希望时,她盈盈的笑颜就会不期然闯入自己脑海,挥之不去。
“西山的大好红叶果真名不虚传!”容若勒住马在前面高声呼唤,“可惜咱们出来得不早,停不了许久。”
“不碍的,大不了晚些回去!”玄烨回过神急忙催马向前,眼瞧着竟已经到了西山脚下。
时序不知不觉入了秋,他与容若相约来西山观赏红叶。抬眼望着漫山遍野层层叠叠色彩错落的枫林,他只觉心胸豁然开朗。
两个人下了马,将马交给随行的侍从,悠然自得地徒步上山,体会漫步于红叶之海的特别感受。容若不免诗兴大发,随口吟了几首颂景之词。玄烨只兴致盎然地听着,自己却提不起吟诗作对的心情。初秋的枫叶还没有完全深红似火,而是从浅黄到深红呈现着各种风情,将西山妆点得分外妖娆。
攀爬了许久离峰顶却还遥远,两人算算时间停在山腰的一座小亭里休息,准备就此下山也好天黑之前回到山脚。
“唉,如此胜景可惜表妹不在。”容若兴到浓处不由自主地感叹,惹来玄烨一阵嗤笑。
“你呀!还以为长了一岁这口头禅也该忘了呢!就说他是个书呆子,是不是?瑞……”
“堇”字没来得及出口他已然反应过来。避开容若促狭的笑意,他转眼看向山间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景,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容若的心情。
“走吧,该下山了。”容若原本想揶揄两句,但见他渐渐凝重的脸色心下不忍,转开了话。
玄烨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往回,路上容若又即兴赋词还说了些新流传的趣闻,极尽开心之能事。他知道容若的苦心,原本挑起来的思绪逐渐压了下去,兴致高昂地也和了些诗,畅快开怀起来。
秋天的日子比夏日短了许多,北京又是早晚凉中间热的气候,他们的时间还算掐得不错,下了山找到看马的随从正好天色全黑下来,披上外氅正赶上瑟瑟秋寒的晚风刮起。山上远远传来狼嚎,让玄烨想起去年行围的情景,心里暗自感叹还要多谢那群野狼自己才会想到这个对付鳌拜的计策。
“你看。”容若坐在马上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头,月光清晰地映出一匹对月号呼的山狼,那声音悲哀而凄凉,与上次围场里呼唤同伴捕猎的嚎声截然不同,莫名地勾起玄烨心中伤怀。
他隐了时间地点将自己的见闻叙述给容若,听得容若啧啧称奇。
“狼固然凶狠无情,但古书上却说它们夫妻之间无比忠贞,不似其他野兽。”容若说起上次在一本介绍兽类的古书里看到的记载,想起表妹当时看得梨花带泪,直说狼才是最有情的兽类,“刚才呼号的那匹狼怕是刚刚丧偶,声音果然悲切凄哀。”
玄烨一怔,觉得心里悬吊许久的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位置。
“走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容若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打马奔了出去。
“驾!”玄烨不甘示弱,催马狂奔起来——也许,只要自己换个方式……
他整个人忽感轻松,随即纵情享受起月色下驰骋的愉悦,一扫来时的阴霾。
夜色迅速吞没了两人的身影,只余疾驰的马蹄声和着阵阵狼嚎回荡在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