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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余悲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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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周老先生的去世,是秦朗心中愈久弥深的伤痛。
死亡本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从生到死,不过是一个人呼吸从有到无,心脏从跳到不跳而已。可是死亡的整个过程,有时却可以无限长。
在这之前,并非没有遭遇过身边的人的死亡。
奶奶去世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刚对这个世界有所印象的稚子,只知道有一天,爸爸妈妈把她带到一个地方,让她再看躺着的奶奶一眼。她听话地看了,然后被拉开。接着奶奶被陌生的人推走了,许多许多人,大伯小叔,伯母婶婶,姑姑姑父,表姐堂哥,爸爸妈妈,还拉着她,跟在那个上面躺着奶奶的可以移动的床后面,红了眼睛,呜呜地哭。她好奇地左张右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被那些人哭的心里也很想哭,却也觉得那么多平时一本正经的大人都在哭好像很好笑。就在这犹豫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当口,妈妈推了推她,说,神情有些急:“朗儿快哭啊!”那个时候她是标准的大人怎么说就怎么做的乖孩子,于是她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惊天地而泣鬼神。哭到一个喘气的当儿,看见陌生人打开一个小门,门里面火红火红的。那几个陌生人把躺在床上的奶奶推进去,关上门。这时大人们的哭声更大了。过了一会儿陌生人把床拿出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上面了。她一下子好奇地忘了哭,用她单纯的小脑袋想着,莫非里面很好玩,奶奶进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就像她每次去了外公家就不想回家一样?忽然妈妈很用力地拉了她一下,她觉得有些疼,就忘了再考虑奶奶去了哪里这个问题,而是毫不犹豫地哭了起来。
之后再没有见过奶奶。大人们的解释是,奶奶走了。她隐隐开始觉得,这个走,好像和平时所说的走不大一样。这个走,会在墙上挂上奶奶的相片,相片里奶奶慈祥地笑着,有一种安详而肃穆的力量;这个走,会在清明节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带上她,到一处垒起的黄土前,燃起香烛,烧起纸钱。
这是秦朗第一次遇到的死亡。因为年少无知,并没有留下多深的印象。奶奶这个名词,在她心里就只有浅浅的一条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音容都已经远去,只剩下,一张相片,以及一段香火的记忆。
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听闻,有太公公太婆婆的去世。那时候的她,渐渐开始明白,人老了之后,总有那么一天,会要离开。这种离开,是一种必然,而且不由人所控制。可是,当这个离开的人变成她的外公,她便恨起这种必然,恨起这种不能由人所控制。即使是很多年之后,她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因为,外公还那么年轻,甚至,还远没有满六十岁。
她亲眼目睹了外公生命的流失。刚到A城的时候,周老先生看起来还是一个很硬朗很富态的中老年人,一丛头发里只点染了少许的银丝。到后来,血色越来越稀薄,脸色越来越黯淡,身体越来越消瘦,筋骨越来越脆弱。头发白得飞快,仿佛你盯着一根黑发,就能把它看成白发那样快的速度。脸容也越来越干枯,皱纹仿佛瘟疫,一下子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并不尽然。年幼的秦朗并不需要去关心手术的风险、治疗的费用等琐碎而现实的问题,她心里所想的,只是要尽自己所能地陪伴外公,无论还有没有以后。眼前所能够拥有的,远比睁着眼却望不到的以后来得实在。这是这个时候的她已经非常明白的。
周老先生睡着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坐着看他,从头看到脚。曾经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身板,如今慢慢消瘦成一把病骨。摸上去,一根一根地铬手。不忍心看他憔悴的模样,可是,又怎么舍得不看?几年之后,当她读到赵令畤的词,聊复翁说,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忽然之间泪水阑珊。几个黄昏便能断送一生憔悴,那么那段时光里,她有多少个几个黄昏,又将她的憔悴断送了几生几世?
也有快乐的时候。外公醒着时,每次看到她,都会很高兴。刚开始他身体精神都还好的时候,她会和他说说话,说每天学校里发生的事,她的开心和不开心,甚至还撒娇着让外公快些好起来。学会了削水果。用一把水果刀,把果皮连贯地削下来,中途一次都不削断,把削好的水果再切成块喂给外公吃。到后来,外公再也不能吃块状的固体物,她就把一小块一小块的水果块捣碎成泥状,再用勺子每次少少地送进他口中。
相处的时间仿佛无限短,等待的时间却又似乎无限长。最后一次,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对着她们摇了摇头,她才发现,自己心里,原来一直都还抱着希望,希望世上终有奇迹,可以还给她一个健健康康的外公。可是生活不是童话,生活里没有奇迹,只有悲伤。
外公头七的那一天,外婆家来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亲戚朋友,也有同侪部属。大院里人来人往地很热闹。她躲在大堂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关上了门,一个人静静地想着属于她的外公。
外公有两个女儿,孙儿辈的却只有她一个,因此对她格外疼爱。小孩子的直觉其实最准,能够感觉到谁对她最好,于是她从小就爱粘着外公。外公对她,是极其包庇纵容的,打骂都拦着,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外公也是耐心的,对于她絮絮叨叨半天讲不到重点的童言童语也听得分外认真,没有不耐,没有嫌弃。她会爬在外公的肩背上,赖着不肯下来;会使劲伸出手拉着外公,一起走到菜市场里的早点铺去,临窗临水等着热腾腾的小笼包出炉,然后津津有味地吃成一只小花猫;她也会,发发小孩子脾气,关在房间里生闷气,非要外公好说歹说,才偷偷地给他开一条小缝,让他把好吃的偷偷给她塞进来……
那些发生的事,并不都是欢欣的;然而当我们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想到的却都是那个人的好,为自己的欢喜而欢喜,把自己的不开心找出来,把烦恼困苦都揽过去。依然是不能接受的,那个无所不能对自己最为宠爱的外公,竟然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对着她和蔼地笑:“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小朗儿呵……”了。
妈妈敲门让她出来,说是要给外公磕头了。她跪在蒲团上抬头看外公的相片,相片中外公年华正盛,笑容里张扬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这张相片是她选的,当时外婆忙得晕头转向,所以也没有留意,等到把相片装框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张相片是好多年前的,随口说了她几句。她当时很有些不服气,然而现在却有些后悔。那面容轮廓依稀相似,然而却不是她一直以来见惯了的外公。外公的眼里,更多了一种温和的、平静的、睿智的丰足,那一直是她所喜欢所依赖所感到安全的。相片里的这个外公虽然年轻,她却更想好好看看那个知天命之年的外公,虽然在陪伴的那些日子里,她已经把外公的样子深深地镌刻在她心里。
大堂中央拼接起来的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碟子,那些习俗她都不懂。她只是听外婆说过,人死之后,会在头七的那一天,变为蜘蛛回来看看。老师说这是迷信,然而如果这个去世的人是她的外公,她愿意相信这种迷信。她更加仰起头,睁大眼睛,在屋子的边边角角里找蜘蛛。
姨婆婆向她望了好久,转过头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故作隐秘地和阿姨说:“这朗儿怎么一滴泪都没有?姐夫真是白疼她了。”阿姨看着神情木然没有眼泪的秦朗摇头叹气。
可是,如果流泪,透过泪光,又怎么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角落,一星半点都不放过?如果流泪,外公是否也会伤心?更何况,嬉笑之骂,怒于裂眦;长歌之哀,甚于恸哭。真正的悲伤,却是流不出泪的。伤心伤心,伤的是心,而不是眼睛。
然而悲伤还远不止如此。
人走茶凉,这个世界是如此现实功利。周老先生其实也是秦朗一家的主心骨,从前冲着他的面子,秦先生的仕途也是春风得意。然而周老先生过世之后,渐渐的,秦先生的应酬越来越少,空闲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少,领导挑出来的毛病也越来越多。在秦朗升上初中的时候,他便停留在一个闲置的位子上,表面看着还算风光,实际却是一把辛酸。
从来一帆风顺的秦先生遭遇了这等对待,心情当然不会好。于是经常抓着秦朗听他细说当年,说他当年如何的风光,世情如何的淡薄,某人又如何的可恶,自己又是如何的怀才不遇。并更加变本加厉地严格要求秦朗,学习上当然不能有丝毫马虎,生活上也需要面面俱到。
原本秦先生风光的时候,说的话自然有人附和,所以他在家里倒并不是很专制,毕竟岳家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如今事业不顺利,再没有人会事事顺着他的心意,他心里憋着的劲,就往往发泄在家里。于是,他的独断专行,反而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完全地显露出来了。
吃饭的时候,休息的时候,往往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话,把一件简单平直的事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讲,讲到秦朗和秦太太都能够倒背出来还不肯停歇;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与他不一样的便是错的;更加不可以反对他。封建社会的父权、夫权,也不过如此。
他惦念着往日的光辉,把能够证明那些岁月的物件都收集到一间屋子里,正规的如奖章证书,琐碎的甚至连一个据他说是某知名作家送给他一套茶具。然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那间屋子还是显得空荡,他就考虑着把秦朗每次得到的奖状奖杯都收了进来,倒是把空间都占据了。几次之后,倒发现客人对女儿的成就远比对他的成就来得更为关注,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把自己的东西收于一隅,却在门口悬挂上他亲手写的“功德室”三字。看着里面收藏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有时也会很高兴,因为女儿所得到的一切荣誉,归根到底都是他的功劳呀。
这对秦朗,是一种双重的打击。
长到这么大,在她最亲近的人群中,只有两个是男性。她失去了她最为敬爱的外公,并不得不接受这种失去永不可挽回,于是她倾向于把她的信仰与依赖转为自己的父亲,却发现,原来世上除了有外公那样硬朗刚强,具有领袖才能和安定人心的力量的男性外,竟然还会有像父亲那样华而不实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男人。她不仅不可以以之为依靠,还要强迫自己不要去鄙视他,更是还要顾及同样处于父亲可作用范围内的柔弱的母亲的心情。
之后她就一直在这样的情形下继续长大。
于是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有另一个坚硬的灵魂。这个坚硬的灵魂,极度悲观,没有信仰,冰冷入骨,周天寒彻。这个坚硬的灵魂,让她对于发生的事,往往袖手,冷眼旁观,甚至,连旁观的兴致都不会有。
她隐约能够感觉到,长此以往,未来将会发生怎样的事;然而却并不因此而改变。当外公逝世,信仰的大厦轰然倒塌,她已经不再奢望世间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努力付出,全力争取。
因为,悲伤无孔不入,而她已经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