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轻辞

4、少年心

　　上了初中以后，即使是迟钝懵懂如厉青锋，也渐渐察觉出厉、秦两家的不同来。
　　厉先生几年前下海经商，适逢其会，居然被他开创出一片很不错的天地来。加上社会在进步，厉家的家境越来越好，其势头，简直可以用“突飞猛进、势如破竹”来形容。
　　相对的，秦家的变化可说是几乎相反。周老先生的去世，使得老先生对秦家的影响很快显现出来。从前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如今车马稀疏，门庭冷落。所以当学到白居易的《琵琶行》的时候，看到那一句“门前冷落鞍马稀”，厉青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秦家的情境。
　　小的时候放了学常常随秦朗回秦家，固然是因为小孩子的喜欢群聚的习性，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秦家的条件比自家好。秦朗家是小区里第一个有彩色电视机的人家，也是第一个有摩托车的人家。那个时候他常常羡慕秦朗，因为她家里，有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以及，轻易便能够如飞翔般快意驰骋的机会。
　　而这几年，秦家不再是最受瞩目的一家。空调、电脑、私家车，厉家都已经配备齐全，连房子，都已经翻修了几次。可是秦家还是老样子，青瓦白墙，木气书香，虽然不能说是脱离了时代，但确实已经不再是走在时代的前端。
　　奶奶说起秦家的时候，口气里不再是满满的羡慕，而是隐然有了叹息；秦叔叔不再整日笑呵呵，看上去红光满面的，而往往面目阴郁；秦朗每逢假期，也不再必定去哪里游玩，而通常都闷头在家，不知在干些什么。
　　他渐渐开始明白，有些人的存在，对于某些人，甚至某个家族，都至关重要，不可或缺。
　　他也想，秦朗的那些改变，是因为她失去了她的外公吧？在不可承受的时候太早地失去，然后在之后的日子里一天天地更加感受到这种失去是怎样的一种损失，所以才会像换了一个人吧？
　　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种酸涩疼痛的感觉，觉得秦朗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这样敏感的年纪，不适合在最前线的距离接近凋零和死亡。迈向青春少年的儿童，应该是鲜活闪亮、朝气蓬勃的，而不应该是像秦朗那样死气沉沉。
　　于是有一次，他很郑重、很牺牲地对秦朗宣告：“我把外公分给你，从今以后，我的外公，也就是你的外公。”
　　秦朗愣愣地看着他，表情傻傻的，很好笑。他很想笑，然而却努力绷紧脸皮，要让自己看起来很认真很正经的样子，爸爸说，这个样子能够使人信服。
　　结果秦朗却笑了起来，那个傻傻的表情很快就没了，换上了一种漫不经心的笑，用敷衍小孩子的语气说他：“厉青锋，你真可爱。”
　　正在长大的男子汉深思熟虑了许久的善意居然被人调笑着说可爱，厉青锋一腔子的好意顿时变成怒意，恨恨地骂：“你却一点都不可爱，你是天底下最不可爱的小孩！”
　　秦朗敛了笑意，抬眼看天，静静地说：“嗯。”
　　她的目光扫过厉青锋，厉青锋为那样的目光而迷惑。那目光，并不冰寒，也不严厉，却光影沉浮，好像很浅，却幽深曲折看不到底；似乎很深，却又像什么都没有。
　　她又陷入自己的世界，而他只能转身走开。因为在这个时候，站在她身边，于她是多余，自己却是无力。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本是怀着一腔好意，却不仅在过程中受了气，结果还会满心伤感与内疚。他也开始觉得，秦朗的改变，或许不只是因为周阿公的去世，也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怪胎。

　　厉青锋又一次感觉到，秦朗是个怪胎。
　　开学后不久的班会课上，老师在指定班委的人选。秦朗毕业考试与入学考试都是第一名，在老师同学们的眼里是毫无疑问当之无愧的学习委员，然而她自己却举荐厉青锋。
　　她说：“大家或许觉得厉青锋同学的成绩不如我，选他当学习委员名不副实，然而我要说，首先，学习委员，没有规定一定得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其次，作为厉青锋同学这么多年同班同学的我，知道他最初的时候成绩并不是很好，但他这几年却都是名列前茅。我想，对于学习的体悟，他会比我更深，选他作为学习委员，我觉得更具有言传身教的意义。”
　　听了她的话，老师和同学们都有一阵子的沉默。班主任于老师看了她一会，点头道：“秦朗同学说得有道理。不过，如果厉青锋同学当了学习委员，那你当什么呢？”
　　坐在教室一个角落的男生宋天笑嚷道：“报告老师，她想当班长！”
　　班上同学哄堂大笑。
　　于老师含着笑追问：“是这样吗，秦朗同学？”
　　秦朗等笑声微歇，在全班同学与班主任老师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说：“能够为大家效劳，这是我的荣幸。我也很感激大家对我能力的充分信任。可是，”她转头面对宋天笑，“宋天笑同学，你真的觉得我适合当班长吗？”
　　面对她真诚的目光，吊儿郎当的宋天笑竟然不自在起来，讷讷地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不过你那么厉害，怎么会不适合当班长？”
　　秦朗眼中亮光一闪，眉梢微抬，瞧着竟然有几分邪气：“比如说，全班一起去秋游，路上遇到恶狗，如果是班长，就得硬着头皮挡在所有同学之前；而如果只是一个小老百姓，我就可以躲在人堆里发抖，对吧？”
　　宋天笑狐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话中是否有所指。秦朗气定神闲，笑盈盈地回看他。他终于降了嗓门，好声好气地请教她：“那么你究竟要当什么呢？”
　　秦朗见大家都是一副很想知道答案的神色，心里一暖，原来想好的说辞，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看了看黑板，微微一笑：“我练过几年书法，如果我自荐当宣传委员，可以吗？”
　　大家当然都没有异议。
　　秦朗又建议：“可是我画画的本事不怎么行，于老师，可以让我和宋天笑合作吗？”
　　于老师有点吃惊：“宋天笑？”
　　宋天笑也很吃惊，脸轰地红了。
　　秦朗很肯定地点头：“我看到过他随手画的画，很活泼，很精彩。”
　　于老师看看她，再看看宋天笑。宋天笑的脸更红了，两只眼睛躲躲闪闪地偷偷瞟着于老师，眼神里有着羞涩，更多的是期待。于是于老师忽然之间就有点欣慰，又有点心酸，连忙首肯：“当然可以。”
　　宋天笑立刻站了起来，朝于老师规规矩矩地敬了一个礼，响亮亮地大声道：“谢谢于老师！我一定跟着秦朗同学好好干，给咱班争光！”

　　当晚放学回家的时候，厉青锋就问秦朗：“你为什么不当学委了？不要告诉我你觉得我比你更适合。我知道你是不想当了。”
　　秦朗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会那么说，只是因为你要推辞，而推辞需要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不是吗？”厉青锋说出一直在他心里徘徊的推断，“如果不是提名让你作学委，那番话，你根本一个字都不会说，不是吗？”
　　秦朗的脸色似走马观花地换，最后挑起一个轻佻的笑：“怎么，我这样小小地利用你一下，你就不乐意了？亏我们还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呢。”
　　厉青锋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用叉开话题，这次我不会再上你的当，所以你不用再费心激怒我。”他伸出手握住秦朗的小臂，秦朗下意识地要甩开，他却紧紧地握住不让她甩开，“朗儿，我希望你心里有什么事能够说出来，就算我不能帮到你，但是你的不开心，我却能为你承担一半。不要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好吗？”
　　秦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厉青锋的心里是疲惫的无奈和无力，他不明白，他们本该是十分亲近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到如今这样疏离的地步？为什么秦朗宁愿把什么都自己埋葬，而不相信，会有朋友，真心地愿意为她分担？
　　“青锋，”秦朗轻唤着他，“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低估了你。没错，我确实是不想当学委，也有我没有明说的真正的理由。可是有些事情，让我一个人背负就已经足够。你这一番话，也让我觉得，举荐你当学委，不仅让我摆脱了一个困境，这件事本身，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你虽然这些年来成绩都在上游，可是你的勤奋与努力总是不太长久，所以总是到不了顶尖的地步。如作学委，你必然不会允许自己断断续续，一曝十寒。如果用心，你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而我但愿你能够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渐渐长成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
　　厉青锋结结巴巴地问：“朗儿，你、为什么……？”
　　秦朗走到与他并肩，脸微侧，朝着他坏心地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胡说八道！”厉青锋气急败坏地骂，想想还不解气，又加了一句，“信你是小狗！”
　　秦朗看着他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