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转 ...

  •   梁都平邑,云莲殿。

      锦榻上倚着位美人,一身氲青的冰丝长裙曳地,如脂的肌肤在绰约的烛光中若隐若现。

      隔着不远的合欢木几上,淡青的焚烟自浅窄的觚盘中游转腾起。那香气非麝非檀,清新雅正却异常浓烈,隐隐地有些惑人。

      美人微仰起脸,半残的宫妆依旧艳丽,透着撩人的旖旎与慵散的奢靡。她深深吸气,有些倦懒地阖上眼。

      线香的气息顺着血脉游走,带着飞脱般麻痹的快感,一点点遮蔽住意识。

      不必再费心思虑什么。

      没有大梁的容妃……也没有郇国的宛容袂……

      未来……与过去……消解在一片空白之中……

      一切…….尽归虚无。

      意识快要消弥的那一瞬,她却蓦地凝神睁开眼——

      一道劲风斩过,焚香的青烟顿时消散。

      重帘蹁飞,晚风阵阵自远塘传来,浸透着仲夏所特有的温润与清淡幽娴的莲香,驱散了线香魅人的气息。

      “早说过不许再用,为什么不听?”来人踏风而入,望着她,皱起纤秀的长眉,“‘苴麻子’‘火龙舌’‘纹蒗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宛容看一眼站定的女子,抬手掩笑道“你错了,这不是什么‘苴麻子’,也不是什么‘火龙舌’‘纹蒗果’,这香名曰‘忘生’,可是极难得的珍品呢!”她这一笑妖娆至极,让人看见觉得仿佛醉了一般。

      阶下的女子抚剑而立,忽而长叹,“宛容你……这样下去,是要死在这玩意里的!”

      “是么?”宛容笑得更媚了,“反正又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也许不长了呢。”她起身,赤足走下堆锦的台阶,缓缓步到女子身旁停住。陡然的低语在瞬间铅华退尽,苍然若清水,“我很倦……过去的一切,纠结不去,”她抬手轻按胸口,“在这里……淤积着,仿佛下一瞬又会都活过来……”

      郁诺转头,却见她敛容望向别处,“……千里乡关,遥遥故人,”宛容闭了闭眼,声音渐渐凌厉,“毁了一切的人是他!梁主萧望之,那个坐在高殿上的男人!我恨不能杀他千遍万遍!恨不能捣烂那双睥睨的眼睛,挖出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她咬牙,怒极反笑,“可笑的是,宫中七年,却因他得来这身荣华富贵,每每相见,我却要陪笑承恩!”那尖刻的笑声弱下来透出无尽的辛酸。

      “……很多次从梦中醒来,都会有刹时的恍惚。记忆执著地回溯回溯,却只能看见大段的空白。”宛容挽袖拭去唇上因紧咬而染上的点点嫣红,回过脸来,“曾经的自我是什么样子,有时候都记不清楚了。”

      郁诺默默地看着她。那双眼眸中迷醉尽褪,沉淀成一泓澄澈的潋滟。一瞬间,面前的韶华女子幻化成记忆中的那个将军小女儿,正站在树下抬脸望着墙檐上的自己,眼神干净底色坚韧。这一刹那,她看见的,是宛容袂。仅此一瞬。

      “我还记得,七年前离开你曾说‘郇国将亡’。当时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可谁知却一语成谶。”宛容踮起脚旋过半圈,重新倚回到锦榻上,“那么小诺,你觉得梁国的国祚又有几何?”

      “果然还是……”

      “下月十三的南巡,百官随行。这是绝佳而仅有的机会!”缓缓地,美艳的宠妃抽出一件东西。那时一柄墨色的短匕,然而匕身上以极细的笔线开出数道刻纹。图腾般诡异的镂痕中充填着鲜艳的矿质。她小心地摩挲着锋刃,瞳仁骤然收紧,“我要这一刀直直刺进姓萧的心脏,绞碎所有的血脉!”

      “你太冒险。”

      “谁知道呢?”宛容支起额头,笑容颇有意味,“那么,就借我一剑吧。”

      抚剑的女子一怔,沉吟着微微蹙眉,“绯泪并非杀人的凶器,我带着她,只因一个人上路未免太过寂寞。”

      “……七年了,你却一点未变。”宛容看着形容如初的女子,神情复杂,“这的确是你的原则啊。放心,玩笑话而已,我早已决定了。

      “与苦苦在世间沉浮的我们不同,尘缘纠缠于你无用,不必牵绊于时空。真是让人羡慕啊,那样一双干净的手。”

      “宛容……”

      “这么多年来我还惦念着你的箫声呢。为我吹一曲吧,”她闭上眼,快意地笑笑,“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本想劝你放弃。”

      许久的沉默,郁诺轻叹一声,如菩提叶尖滴垂的薄雾,转瞬而逝。

      “这不可能!”宛容蓦地睁开眼,低声喝道,“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你却——”她站起来,唇边有一丝冷意,“不要给我讲‘天佑梁主’的蠢话,鬼方之野上拉杀的五万将士在你眼中或许不算什么,我却很在意!”

      她忽然战栗起来,仿佛再一次踏上那片浸透德如同血泽一般的土地。茫茫野原中孤伶伶地立着一个身影,一杆断枪贯穿过整个身躯直刺苍穹。她无法正视,破碎的战衣的红紫,飘零的发须的苍白,灼伤了视线。她听着风声骨笛般呜咽着从乌黑残缺的唇齿间漏下,却再也发不出他小女儿所熟悉的音节。

      “……就算成功了又如何?反过来将梁人统统踩在脚下?离乱之苦,亡国之恨,这你是知道的。莫非还要更多的人罹受么?

      “梁国如何?郇国又如何?王朝不过是统治者的私心,但天下却是百姓的。对他们而言,局势暂定世廷清明足以容身便是可以。这一点,你难道至今还未看清吗?”

      宛容怔然。

      “……那么,郇国流的血就这么算了?”许久,她痛苦地抵住额角,艰难地吐出话语,“五万将士……还有我父亲,这些人的死都是无意义的吗!玦……还有玦……我……”

      郁诺不语,取起几案上的觚盘。她闭眼,近乎虔诚地将觚盘捧过眉心,然后手腕一转,将它猛地摔下。

      “咔啦”一声,金泥云纹的瓷觚碎片散落一地。

      “你很聪明,如今明白了么?”她望向惊愕不已的妃子,眼神清亮如雪,“他们要的不是,你全然而退,而是要你成全一段千百年青史的敬仰。这才是那群迂朽遗老希望看到的——”

      “不!别说了!”宛容捂住耳朵。七年来努力忘却换来脆弱的屏障,却在面前女子的言语下瞬间化为齑粉。“我已走到这一步了不是么?就算是死又如何?”她顿了一顿,语意渐冷,“七年前就注定了的结局啊!

      “倒是你,七年前你在哪里?又凭什么来评述我们?”她疲惫而紊乱的眼眸深处渐渐放出异样的光采,“莫不是你,早已投梁!”

      “七年前没能做到的事,而今我不想再一次落空!”那清平如秋水的声音头一次变得如此激越,“梁郇之事我通通不管,我只要你活下去!听到了吗!给我活下去!

      “活着,活着,活着……便是好……”郁诺闭上眼,指尖抵住眉心,仿佛压制不断翻涌的思绪。

      宛容怔住,震惊于那重重涟漪下纠缠的悔意和任性的执念。她猛地记起面前的女孩不过十七八岁,然而一直以来无意识的依赖却模糊了这一点。

      “……可是,我已别无选择。”她垂眼,凄然一笑。

      “下月十二夜,西洲桥头,我等你。”

      宛容蓦地抬起头,却见郁诺别过身去。

      “最近有事,会离开几日。”她低下头,去抚腰间如水般温润的玉箫。

      “这一曲,留到那时也不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