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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三章

      温景铄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清醒又糊涂,这段日子,每天活得像个昼夜颠倒的魂灵,每一天,都是理智与情感的凌迟。

      白天会准时起床,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看着阳光照进客厅,看着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在这个满是母亲气息的空间里沉默,会清晰的知道,母亲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可一旦暮色降临,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回笼的那几秒,“糊涂”如浓雾一般又将他吞没。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朝着空无一人的卧室喊一声:“妈,今天吃什么?”话出口的瞬间,就被巨大的寂静扇了一记耳光。甚至会习惯性的拿起手机,熟练地输入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心脏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那熟悉又怯怯的应答,直到屏幕自动暗下,映出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眼泪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就是这么的不在乎场合,不讲任何道理,温景铄只要在这个环境里的每一刻每一秒,都能哭到浑身脱力,哭到仿佛要将身体里的水分全部熬干。

      江修然看着面前“失而复得”的人,整个人像被抽掉脊椎般眼神空洞地慢慢咀嚼着那数得过来的米粒,满眼的心疼,这种疼不尖锐,却弥漫在每一次呼吸里,恨不得替他去承受,但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沉默。

      “如果实在吃不下去就算了,不要吃了。”江修然难以言表的心里堵得慌。

      看着面前味同嚼蜡但是依旧机械性往嘴里塞着的人,江修然只感觉心脏正在一片一片的被人搲着,血淋淋的。面前的温景铄活得既通透又混沌,既明白一切又拒绝接受一切。

      温景铄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想吃但是他吃不下,世界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是模糊的,色彩是暗淡的,连时间都变得粘稠而缓慢。

      只有自己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会对自己说:

      “当下的温暖只是暂时的,所有一切都还是会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正轨’。”

      “我不配久留在这份美好里。”

      温景铄看着面前的江修然,绝望极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爸妈正挽着手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满是泪水。

      记忆像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温景铄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光着脚丫,在巨大厂房里面奔跑的孩子,空气弥漫的不再是都市的香水味,而是暖烘烘的,令人安心的塑料颗粒和机油的味道,仿佛看到了机器车床发出低沉规律的声音。

      那个时候,温景铄的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工厂,父亲会穿着深蓝色工装,后背被汗水洇出深色的地图,会每天在厂里东奔西走的忙碌着。那时的黄昏,天空是暖橙色的。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厂房门口的小凳上,分吃一个西瓜。父母谈论着“新模具”、“下月工资”,他们的眼神交汇时,有着温景铄看不懂的默契。

      父母都在忙,温景铄童年最鲜明的记忆,是父亲宽阔的脊背,是母亲温柔哼歌时的背景音,父亲会每天带一束花给母亲,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向日葵,有时候是他也说不上名字的漂亮花朵,他永远记得母亲那天收到他和父亲两个人送的康乃馨时红了的脸庞。

      他的童年记忆,是被蜜糖般的阳光浸透的。

      无数个这样的瞬间熔铸成的金色琥珀,让温景铄在这些时光里学会了坦然和表达,知道了爱最真实温暖的摸样,他无比珍惜并化解为成长的养分。

      直到17年前,像有人猛地拉掉了电闸,整个世界瞬间熄灭了声音和光。

      那年温景铄16岁。

      那是一个夏日夜晚,那天雨下的特别大,雨刷器疯了一样的左右摇摆但是下一秒却又被瀑布吞没,挡风玻璃上只能看到模糊的前方车辆的尾灯光圈,一团一团的晕开。高速公路上那些卡车迎面驶过,像一艘艘破浪的大船,把整片水墙狠狠砸过来,人像那种封闭的金属罐头在朝着深海间断性的下坠。

      “嘭!”

      ...

      眼看着教学楼外面的车辆越来越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景铄有点着急,父亲说了会来接自己下晚自习,怎么还没有来,这雨怎么也越来越大了,一种模糊的、冰凉的恐惧,像藤蔓一样悄悄从脚底爬上来,缠住了他的呼吸。

      温景铄赶紧问班主任借了手机给爸爸打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随即又打给了妈妈。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背景音是尖锐的、混乱的,夹杂着我听不懂的医疗术语和急促的脚步声。

      “妈,爸爸……”

      温景铄的话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了。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被强行撕扯成一种怪异的平静,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听着,景铄……爸爸,爸爸他出了点……车祸。”

      世界的声音好像被瞬间抽空,温景铄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遍遍机械地回放着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们拼凑出那个骇人的含义。

      “不可能…”

      “妈,你骗人的吧...”

      “我们在……市第一医院。”妈妈的声音终于破碎开来,像摔在地上的玻璃,“你……你打个车过来,路上……小心。”

      那句“车祸”在温景铄的脑海里无限循环、放大,变成一张狰狞的巨口,吞噬了所有的晚霞、约定,和那个说好要来接他下晚自习的、无所不能的爸爸。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像冰冷的纱布捂住口鼻。温景铄跑着穿过那些茫然或哭泣的人群,看到的是母亲瘫坐在塑料椅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她不是坐着,是堆在那里。头发凌乱地贴在泪痕交错的脸上,双手死死攥着胸口前的衣料,指节绷得惨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哭声,只有一种从喉咙深处被撕裂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像濒死的兽。

      那不是母亲,那是一个被彻底摧毁、魂魄已被抽走一半的空壳。

      温景铄瞬间被钉在了原地,睁大了双眼。

      大姑和小姑围在她身边,人满为患。大姑红着眼圈,一遍遍徒劳地试图把母亲揽进怀里,嘴里反复念叨着“阿琴,你得撑住啊……”。小姑则不停地打着电话,声音尖利而焦灼,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重复:“没了……我弟没了……怎么办啊……”

      整个世界的声音再次褪去,只剩下母亲那破碎的嗬嗬声,和两位姑姑混乱的言语,它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将温景铄牢牢缠住。透过人缝,看见急救室门上那盏已经熄灭的红灯,像一个冷漠的句号。

      温景铄踉跄了一下,一点点的挪到母亲的面前。大姑先看到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转头伏在姑父的肩膀上哭泣。

      “妈...”

      温景铄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巨大的虚空感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冻僵了四肢,也冻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家,从这一刻起,塌了。

      温景铄感觉脚下的地面正在碎裂、塌陷。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沿着脊椎急速攀升,死死缠住心脏,越收越紧,紧到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母亲因为泪流满脸而颤抖的嘴唇,等待着一个他不愿意去思考和相信的恐惧真相。

      “啪!”

      左脸瞬间火辣起来,温景铄茫然的望着母亲,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挨这一巴掌,后知后觉的刺痛开始升起。

      推开身旁拦着的手,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仿佛能穿透时间,回到之前那个时刻。她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如果你爸不是急着去学校接你晚自习下课……不会赶上今天这场暴雨,也不会被那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失控相撞。”

      空间瞬间凝固了。

      这句话不是指责,却比任何指责都锋利。它轻飘飘地,将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敢触碰的自责,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摊开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温景铄瞬间胀红了双眼,颤抖着咬紧了下唇,“……妈,”温景铄觉得喉咙发紧,“你是在怪我吗?”

      温景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母亲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没有感情,只有一种被巨大悲伤吞噬后的麻木,以及麻木底下,一丝无法掩饰的、对“如果”的执念。

      “我没有怪你。”她说,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事实?”温景铄猛地瞪着母亲,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泪,“事实是雨那么大!事实是那个货车司机疲劳驾驶!事实是我们都不想的!爸爸只是因为爱我答应了今天来接我!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说?!”这是温景铄第一次与母亲争吵,积压的恐惧、悲伤和负罪感,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错误的出口。

      温母的情绪也被儿子的话点燃了,不由自主的又甩了一个巴掌过去,儿子的话戳破了她唯一能用来解释这场悲剧的、脆弱的逻辑。她必须抓住这个“如果”,否则巨大的虚无会彻底将她碾碎。

      “那你要我怎么说?!”她第一次提高了音量,胸口剧烈起伏,“说我们运气不好?说这就是命?!下那么大的雨!我说了让他别去!我说了的!”她看着他,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非要他去接你……他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话没能说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她瘫软下去,被大姑和小姑死死扶住,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

      温景铄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在她指过来的那一刻,分崩离析。

      他看着母亲崩溃而固执的脸,看着周围人那种“你太不懂事了”的无声指责,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独将他淹没。

      那通电话的细节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窗外确实暴雨如注,是他说难打车希望爸爸能来接他,电话那头,是父亲毫不犹豫的、带着笑意的回答:“好,等着,爸爸马上到。”

      那一刻,母亲在电话背景音里的劝阻——“雨太大了,让孩子自己打车回来吧!”——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原来,那把刺向父亲的车祸之刃,有一面最锋利的刃口,是由他亲手递出的。母亲的崩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无从辩驳的“罪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头顶,比站在昨晚的暴雨里,还要冷上千百倍。

      温景铄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巨大的绝望笼罩着,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原来我的存在,是酿成这次事故的只要原因。原来,一切都怪我。”

      温景铄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表情,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妈,对不起。我知道了。对不起。”

      从医院那晚之后,我和母亲之间竖起了一堵无形却坚硬的墙。

      我们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时差错开的租客。她把父亲的照片供在客厅,每天擦拭,却从不主动跟温景铄说一句话。偶尔在饭桌上,温景铄鼓起勇气夹一筷子菜给她,她会停顿片刻,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低头吃饭,但那口菜,直到饭菜凉透也再没动过。

      那种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提醒着那个暴雨夜的电话,提醒着那句致命的“爸爸,你来接我吗”。她的悲伤太大了,大到必须找一个出口,而温景铄就是那个最现成的、无法辩解的罪人。

      温景铄至此不再与母亲谈论任何关于父亲和车祸的话题,他把自己封闭起来,逃进一个由公式、定理和故纸堆构筑的堡垒里。

      读书,不再是求知的路径,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放逐。温景铄用疲惫来惩罚自己,用成绩来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每一次考试名列前茅,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短暂的麻木——看,他这个“罪人”,至少还能做好这件事。

      对温景铄来说,他宁愿溺毙在这些纸张中也不会,不敢探出头去,去面对由他亲手参与制造的永恒的废墟。

      ...

      教室。

      温景铄刚踏进班级,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掺杂着好奇、同情、不知所措,以及一种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原本围在一起热烈讨论游戏副本的男生们,声音戛然而止,互相交换着一种“他来了”的眼神。几个女生下意识地调整了表情,试图展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与关切。

      江修然是在数学竞赛集训结束回来的第二天,才知道了一切。

      他带着之前打赌输约定好的球鞋,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过来,最里嚷嚷着:“你小子,跟我玩儿失踪是吧,消息都不回......”

      温景铄正低着头机械地整理着上一节课的笔记,感受到他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江修然眉头紧锁,一句话没说,将手里的球鞋放下,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拉开温景铄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从书包里掏出集训笔记,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角落,用笔飞快地写下几个字,推到他面前。

      ‘憋死我了,这题他们讲的都不对,快跟我说说你的思路。’

      自从他和母亲那场毁灭性争吵后,他的世界在短短几天,天崩地裂。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到,自己是多余的,是一切悲剧的那个“错误引信”。他一直用成绩来麻木自己,来远离家庭。江修然就像个例外,这种近乎粗鲁的方式,试图把温景铄拉回那个曾经激烈争吵、并肩作战、正常的世界。

      ...

      放学铃响了好久,教室里的人都快走光了。江修然一放学就来找温景铄了,捏着温景铄的笔在手上转着。

      夕阳把课桌染成橘红色,粉笔灰在光柱里打转。温景铄盯着笔袋上磨损的痕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来:“我爸没了。”

      “车祸。”温景铄补充道,像在念别人的台词,“下雨那天,他来接我。”

      江修然转笔的手陡然停住。

      温景铄看着他,所有的委屈、痛苦和自责,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的宣泄口,温景铄瞬间抓住他的衣摆,五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绷成惨白的颜色。他像抓到一个救命稻草,语无伦次的哽咽道:“是我……都怪我……如果那天我不让爸爸来接我……如果……妈妈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他期待江修然会像其他人一样,说“不是你的错,别多想”之类的苍白安慰。

      但江修然没有。

      他静静地听着,等温景铄的哭诉稍微平息,才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温柔,一字一句地说:“景铄,看着我。你妈妈的话,是她在太疼了的时候,胡乱抓住的一根稻草。那不是真相。”他顿了顿,确保林晚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字,“真相是,那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才是凶手。真相是,那场该死的雨,是帮凶。真相是,你爸爸爱你,所以去接你,这本身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它不应该被定罪。”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劈开了温景铄脑中混乱的自责链条,将真正的因果赤裸地呈现出来。

      温景铄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江修然叹了口气,抓住了那双用力的几乎泛白的手,“不是你的错。”

      然后江修然在他身边站起身,声音和往常一样:“明天早上,七点二十,巷口那家煎饼摊,我要双蛋的,你别又睡过头。”

      在这个冰冷绝望的时候,在家庭关系分崩离析的废墟之上,温景铄失去了一个世界的庇护,却感受到了另一份沉默而坚固的守护。江修然没有试图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他只是跳了下去,陪他一起待在黑暗里,并用行动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你的痛苦,我看见了,我接住了。”

      这一刻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温景铄破碎的心土里,是他们最终能够破镜重圆的那道最深、最韧的情感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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