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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唐诗 ...

  •   三月,长安乍暖还寒,太极宫东侧的学馆中,孩童们正在诵读《孝经》,细细的童音浮在春风里,柔得像一阵絮语。

      “父召无诺,父命行迟,非孝也。”学正手中竹尺轻敲案几,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

      “皇长子殿下,请。”

      李承风从席上起身,他年仅七岁,身形清瘦,穿一袭淡青小褂。
      他行礼、起读,声音稚嫩却极稳——“父召无诺,父命行迟,非孝也。”

      学正满意地点头,却忽然问:“殿下可知‘孝’为何物?”

      殿中一片静。孩子们都偷偷看向那位身份最高的同学——他是天子长子,却无人敢与他亲近。

      李承风垂眸,认真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孝……是记得父母。”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

      学正怔了怔,随即摇头:“错。孝,是顺命,不是记得。若父母命汝忘旧事、弃旧人——亦须顺。”

      他语气平淡,但那话一落,殿中有风动。

      李承风的指尖微微一紧。他懂学正在说什么,也懂在宫中什么话不能说——母亲的名字,在这宫里已经成了“旧事”。

      他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学正满意,转身去教下一句。
      可李承风仍盯着案上的纸,纸上一个字写得歪歪斜斜——“风”。

      他小声地,用那还未稳的笔在纸角又写了一行:“若风无形,可有名?”

      那行小字没人看见。窗外的风吹进来,卷起几片杏花,落在他的书案上。他伸手,捧起一瓣花,放入书页。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记得,是不能说的;有些人,不能提起,却永远在风里。

      学馆外,长孙皇后经过,看见他低头抄书的模样,神情一柔,对随侍宫女叹道:“承风这孩子太静了,不像别的皇子。陛下常说,他像极了他母亲。”

      宫女轻声问:“娘娘是说,那位仪妃?”

      皇后目光微动,轻轻摇头:“不,该说——像风。若真有风,也该如此:无声,却不散。”

      春末,草原的雪化得太早,羊群在湿地里感染了奇病。
      数日之间,牛羊接连倒地,病从畜传人。营地里传来孩童的哭声,帐外堆起一层又一层新雪——是为病死者的坟。

      什钵必急召巫医,他们焚香、念咒、撒盐。火光摇晃,却没人能止住病。
      直到第三夜,舒涵才从阿尔泰山赶来。她披着旧裘,眼神冷静如霜:“这是病,不是神怒。”

      巫医怒道:“病即神!神夺其魂!”
      舒涵没理,只吩咐:“把死者的帐焚掉,活着的人迁出十里外。锅具与衣裳,皆以盐水煮净。”

      人群骚动。有人高喊:“她要毁可汗的营地!”
      什钵必沉声:“听她的。”

      三日后,雪停,风仍冷。
      舒涵站在河边,用烧热的石头煮水,将一小撮草药投入其中。
      “这是石斛与苦蓬子,”她低声解释,“能清热、止咳。不是灵药,但能救命。”

      她亲自喂病童喝下,又替他们擦拭身上的红疹。
      有人嘲讽:“唐妃懂医?”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懂医,但懂人。人若不相救,草原便死。”

      渐渐的,烧死的帐篷成了隔离营;河畔的火堆成了临时医所。

      她以火净地、以盐杀毒、以草为药——那一切原本都是“唐法”或“异法”,但在风雪交加的草原上,却第一次,成了“生的法”。

      一个月后,瘟疫终于止息。
      什钵必看着她的手——那双被热水烫得通红的手——低声道:“你救了他们。”

      舒涵看着那远处冒烟的营地,微微一笑:“不,我只是让他们学会了——救自己。”

      她抬头望向天际,风卷云开,春光微露。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再是神的,也不再是凡人的——而是一种历经死亡与觉醒后、只属于“自由灵魂”的平静。

      六月的阿尔泰山,溪流潺潺,草地上点缀着野花。风从山谷深处吹来,带着泥土与花香的气息,轻轻撩动舒涵的发丝。

      舒涵坐在案前,案上铺开羊皮纸,笔尖在烛火下闪动。

      “承风啊,”她低声说道,“今天母亲给你讲一个很远的地方的故事——西天取经。”

      纸上的文字缓缓展开,像风吹过草原的河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和尚,要去西方取回真经。他的路上布满妖魔与险境,每一步都可能让他失去生命,也可能让世界永远失去光明。

      但他并不孤单——有三个徒弟,一个聪慧如风,一个勇猛如山,一个心怀善念如水。他们相互扶持,即便山高水险,也不曾放弃。

      有一天,妖怪在荒原上设置陷阱,路途危机重重。但和尚知道,走捷径可能会让无辜受苦。他选择绕路,徒弟们虽疲惫,却明白了——真正的勇气,不是无畏,而是保护所爱之人的智慧与耐心。”

      她在字里行间写下风和火的痕迹,像在提醒承风:危险总会出现,但心里的光不能灭。

      “他们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达西天。真经不是一件书卷,而是每一次坚持的信念,是每一次保护他人的善念。

      承风啊,你也要记住,母亲希望你像那个聪慧的徒弟——懂得勇敢,也懂得智慧;懂得力量,也懂得怜悯。”

      舒涵合上笔,微微叹息。风轻轻掠过纸页,像在替她翻页。

      她在心底默默说:“这些故事,你必须学会独自面对。承风,母亲看得远,你要学会看得更远。”

      她封好信,墨香与夜风交融。这个故事里,妖魔与陷阱都是预兆,是她对未来的警示;但她让承风只看到冒险与勇气,而不被恐惧蒙蔽。

      九月的长安,雨后天青。含元殿的檐角垂下几滴水珠,顺着风落在殿前的金砖上,碎成一瞬的光。

      房玄龄奉上一封来自朔方的奏报。
      “陛下,北地传信。突厥市事安稳。草原今年秋收,牛羊丰盛。唯有一事——”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李世民的神色,谨慎地开口:“突厥阿史那思摩,近日频出北境,据闻常伴‘白裘王女’左右。”

      李世民的指尖停在文案上,没抬头,只轻轻应了一声:“哦。”

      房玄龄察觉那一声“哦”里有风起。
      他低头,又道:“据边骑言,阿史那思摩常护其左右。两人曾并骑西行,夜宿阿尔泰山。”

      李世民终于抬起眼,眼底没有怒色,只有极淡的一抹阴影。
      “阿尔泰山……”他低声道,像是自言,“那里风极冷,夜里雪比刀还利。”

      他伸手取信,一页页展开。
      信上是舒涵的笔迹——稳、轻、带风的痕迹。
      她写:

      “北地的夜长,风声似鼓。突厥人爱歌,思摩善笛。我常听他在营外吹一曲,曲调沉静,如鹰的影掠过雪地。”

      那字迹极静,却像一刀一刀刻在心上。

      李世民指尖轻抚那行字,半晌无声。
      房玄龄垂首,不敢再言。

      许久,李世民笑了一下,那笑极浅,带着某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释然。
      “她还在写信。很好。”

      他放下信,起身走到殿前。风自御沟而来,带着几分凉意。

      “房卿。”
      “臣在。”
      “你知道‘风’为何可畏吗?”

      房玄龄一愣,答道:“风无形,故不可御。”

      李世民点头,目光望向北方。
      “是。它不受天下之主,也不受命。思摩……是风中的人;而朕,是立在石上的人。她若在风里笑,朕若强留——那才是错。”

      他轻叹一声,转回殿中。
      “传朔方守备——风市之令,照旧通行。唐商往来,不得设限。”

      房玄龄抬头,惊讶道:“陛下不疑她与突厥相通?”
      李世民淡淡道:“若风真能让两地息兵,那便让它吹久一些。”

      他重新坐下,拾起那封信。
      最后一行,是舒涵的字——“愿长安无雪,愿风不再为战而吹。”

      李世民看了良久,缓缓阖上信纸。

      “她在风里,我在火中。”他轻声道,“风若吹过火,火该灭,也该明。”

      烛火摇动,殿中无声。

      十月,草原初冬,草原的风开始变硬。
      夜里,霜落在帐顶,星光也被风磨得清亮。

      风市的中央立起一座新帐,帛布为壁,木桩为椽。
      舒涵亲手挂上第一块木牌——上书两字:“识馆”。

      那是她为草原的孩子建的第一个学馆。

      帐中没有桌案,只有一张兽皮铺地。
      十几个孩童围坐,眼睛亮得像新雪。

      她在地上取炭笔,写下几串符号:
      “1, 2, 3, 4, 5。”

      孩子们小声念着,吐音生涩。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歪头问:“王女,这是马的印吗?”

      舒涵笑了:“不是。它们叫‘数字’。人用它们数马、数羊,也能算出风从哪边吹来。”

      孩子们惊奇地笑了。思摩站在帐外,看着她一笔一画写下那些弯曲的符号,忽然觉得——那比刀更有力量。

      舒涵抬起头,对孩子们道:“这些小符号,会让你们记住世界。”
      她顿了顿,又在另一张皮上写下几行小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她念得极轻,声音在帐中飘着。
      孩子们听得出神,一个小男孩怯怯问:“王女,这是谁的思乡?”

      她微微一笑:“是一个叫李白的人。他在远方,也在梦里。”

      孩子们安静了,风也静了。
      她抬眼看着那群草原的孩子,眼神温柔——
      “记住,不论你去哪里,风都会带着你学过的字和诗。”

      那一夜,风市的灯未熄。
      远处的雪山下,传来孩子们断断续续的读声:
      “床前——明月光……”像风在草原上传诵。

      第二日清晨,阳光从雪线洒下,草原像被薄金笼罩。
      识馆的帘门半卷,风带着奶香与青草气息钻进来。

      孩子们早早地围坐一圈,脚边的羊羔在咩咩叫。
      舒涵盘膝坐在中央,怀里放着一卷竹简。

      “今天,”她笑着说,“我们学一首新的诗。”
      她展开竹简,念得极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咯咯笑:“王女,草原上哪有花呀?”
      舒涵抬眼,指向远处的牧坡:“那一片草尖,也是花。它们被风吻过,就开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眼睛亮得像星。

      帐外的风声忽然轻了。
      思摩站在门外,一手按着帐帘,静静看着。

      他看见舒涵一笔一画,在羊皮上写下“春、风、花、鸟”四个字。
      她的手指修长,笔尖在皮上划出细细的黑线,如草叶上的露。

      “这些字,”她转头对孩子们说,“是唐朝的字。可风没有国。只要你记住它的意思——那就是你的字。”

      孩子们齐声应着。
      思摩不自觉往前走了半步,轻声问:“这些字……真能让人记住风?”

      舒涵抬头,目光与他相遇。
      “能。”她微微一笑,“风会忘,文字不会。”

      那一刻,风从他们之间掠过,拂动她鬓角的一缕发。
      思摩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缰绳。
      他忽然懂了——她不是在教字,她在教草原如何与世界对话。

      霜月未融。李世民独坐御书阁,灯火一盏,照着几卷从北境送来的兽皮册。

      房玄龄在侧,轻声禀道:“此册由北庭传回。言是王女舒涵教草原儿童所诵之诗文,名曰《百咏》。”

      “百咏?”李世民抬起头,神色微讶。

      房玄龄展开兽皮,朗声念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李世民的笔在手中轻轻一顿。
      又一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再一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他神色渐变,低声问:“此诗出自何人?”

      “使者言皆为舒涵所授。或云自中原旧卷,或云她亲撰。”房玄龄微顿,又道,“但此中语气清丽,非今人习体。”

      李世民静默片刻,缓缓合上卷册。
      “她在教诗?”

      “是。”

      “她在教谁?”

      “牧人之子、商人之女……皆能诵数句。”

      李世民抚卷,指尖微微颤。火光映在他掌心,似有千年的风自纸页间吹来。

      “她要让草原懂唐诗。”
      “但这诗,将不再是唐的。”

      房玄龄轻声道:“陛下忧其外流乎?”

      “非忧。”李世民缓缓摇头,“只是……奇。”

      他看向窗外,夜雪纷飞,像一首未完的诗。
      “我写诗,为武;她写诗,为心。也许她才懂,何为天下。”

      他顿了顿,轻声诵起那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声音落在殿中,像雪落在铜壶上,轻,却久久不散。

      “若她真写下了三百篇,那便让它传吧。”
      “让草原先听见风,也让后世听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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