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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归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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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六年,阿尔泰山的六月阳光斜斜洒下,河水映得蓝得透明,风从北原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
舒涵独坐在风帐外的木台上,手中握着唐纸和墨笔。两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写字、算数、作诗,教着小牧童们认识数字、学习简单的唐诗。
每一次她写下一个字,心中都仿佛能听见长安宫廷深处那一缕风声,与草原的呼啸交织。
她抬眼望向远方的山谷,回忆涌来:
长安的街道笔直,官府规矩森严,礼法、奏章、官阶,每一件事都精确如钟。
而这里——草原的生活没有钟表,却有风、雪、马蹄和季节的节奏。人们的每一次出行、每一次放牧,都在与自然协作。
她轻轻叹息。两年间,她终于明白:长安的秩序让人安全,却让人心生束缚;草原的自由让人生存艰难,却让人心灵清醒。
舒涵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在长安,我学会守礼法;在草原,我学会守人心。
这两者之间,或许才是我真正要守的——风的自由,和人的选择。”
她的目光落到远处的草市。三帐的商人们正忙着交易,孩子们在帐外奔跑,欢笑声在风里荡开。她微微一笑,这些声响比长安的宫廷钟声,更像真正的生活。
又想起李承风。小小年纪,他在长安学会了识字、记诗。她在每封信里给他讲故事,从七粒灵葫到西天取经,再到草原的奇事——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埋下了自己对未来的预见,却不让他察觉。
风吹过,她低声自语:“承风,你或许不懂母亲为何总把危险的故事写给你……
可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些故事,不只是为了你成长,更是为了让你知道,风可以从哪里吹来,也可以吹向哪里。”
她放下笔,望向北方山脉。阳光照在雪线与草坡之间,像一道分割线。
那里有个骑马的身影,那是思摩。两年过去,舒涵已经知道——他的守护不仅是对她个人的关切,更是对这片土地的心意。
她轻轻地笑,风扬起发丝,衣裳随风起伏。
“我守的是草原,也守自己心里的风。而你们——承风、思摩、所有人——都只是这风里的一片羽毛。”
夜色渐深,风在木台下低语,仿佛回应她的心声。
她闭上眼睛,听着草原的节奏——风吹草动,火光摇曳,孩子们的笑声,还有思摩的马蹄声。
两年的风雨,已经把她的心,与这片北地,深深缠在一起。
九月,晨雾像水银般低悬在谷底。风带着寒意掠过草原,卷起未落尽的黄叶,吹得帐篷角呼呼作响。
舒涵蜷坐在风帐里,白裘已经换下,换成厚厚的绒衣,脸色却苍白得像月光照在雪上。她手中握着羊皮信,却半晌不敢写。呼吸微弱,每一次吐息都带着轻微的咳嗽声。
什钵必端着热奶酒走来,眉头紧锁:“你又咳嗽了,这几日可好好休息了?”
舒涵勉强抬眼,轻轻摇头:“没事,只是风大,夜里寒气侵得厉害。”
什钵必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在草原上奔波太久,三帐、风市、子民……你一直没给自己休息。”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我不能停……若我停,草原的人可能就要付出代价。”
什钵必走近,握住她的手,力道温柔而坚定:“风市能稳,你也能稳吗?你不是神,不能独自扛下所有风。”
舒涵微微一笑,眼中却闪着疲惫:“若我只是普通女子,这片草原……或许早已荒芜。”
夜深了,帐外风吹得更急。舒涵闭上眼,轻声对自己说:“风啊,你可否为我慢一些……让我能撑过这一夜。”
什钵必在一旁守着,手里端着温暖的酒,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柔和却坚定:“舒涵,你要撑住。风可以停,但你不能倒下。”
帐内,寒意渗透进厚重的绒衣。舒涵靠在毛毯堆里,脸色微白,手握笔杆,纸上字迹缓慢却清晰。
“承风,”她低声自语,声音微弱,“今天母亲讲一个你未听过的故事——哪吒闹海。”
她的笔轻轻划过纸面,像在风中画波纹:
“从前,有一个少年,名叫哪吒。
他生来不属于尘世,却又爱尘世。
他不想做神,也不愿为妖,只想做一个能守护众人的人。
可是天命说:‘你太逆,终将化灰。’
哪吒笑了,拿起混天绫,在风里一跃,说:
‘若天不容我,我便在风里重生。’
后来,人们在海边立起庙,庙里只有风声。
风过时,他们都以为那是他在笑。”
她想象着八岁的儿子坐在长安,认真读着纸上的字,或许会轻轻笑,或许会好奇地问:“哪吒会害怕吗?我呢?”
舒涵闭上眼,微微颔首,轻声回应:“会害怕,但不要忘记——怕,也能让你更勇敢。”
同年九月,霜未降,猎旗已起。长安以北,渭水两岸的原野金黄如织,天高气爽,号角声远。
李承风站在猎场的高台上,风吹得他眼睛发亮。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宫——身着青色小猎袍,腰系玉带,头上束着金丝缨络。他紧紧握着弓,掌心微微出汗。
李世民立于不远处,金甲映日,神色平静而威。在他身后,尉迟恭、李靖、侯君集等名将分列两侧,猎骑如云。
号角声起,鹰啸长空。
李承风看见父亲一抖缰,战马嘶鸣,箭如流星般破风而出,前方那只白鹿应声倒地。
群臣欢呼。他却只是仰头看着,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就是天下之主的样子。
风卷起旌旗,烈烈作响,他忽然想起梦里的母亲,那样柔、那样静,从不曾举弓。
李世民转过身,看见儿子愣在那里,眉头微挑:“风儿,怕吗?”
李承风挺了挺胸,小声道:“不怕。”
“那便上马,射一箭给我看。”
他一愣。尉迟恭笑着递过小弓,李靖温声道:“皇长子殿下,猎场无惧,心稳则中。”
李承风接过弓,深吸一口气。
他记得舒涵曾教过他拉弓——“射箭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明心。”
他举弓、拉弦、放箭——箭声破空,穿过风声,正好落在那白鹿的影旁。
人群寂静一瞬。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走上前,亲手将他的弓拿下。
“好弓法。”他低声道,语气里既有赞许,也有一种深藏的感慨。
李承风抬头看他,目光干净:“儿臣记得母亲说过——箭要射在心里,不在鹿身上。”
李世民一怔。尉迟恭与李靖都微微失笑,却不敢多言。
风掠过两人之间,带着草木的香,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
李世民俯下身,拍了拍儿子的肩:“你母亲的话,不错。”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但若想护天下,光有心,还不够。”
李承风没有答,只静静看着那片金色的原野。
他忽然明白——父亲的世界是猎场,母亲的世界是风;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
北原十月,夜深似墨,山谷里只余马蹄回响。
阿史那思摩策马而来,披风被风撕得猎猎作响,鬃毛与雪星一并飞舞。
他几乎不曾停歇,一路从北境驰到阿尔泰,只为那一句传讯——“舒涵病重。”
帐幕外,火光映着雪。医师与侍从垂首而立。思摩推门而入,冷气卷着雪花一同灌进帐内。
榻上的舒涵听到动静,微微睁眼。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唇却带着一点笑。
“你回来了。”
思摩的眼底闪过酸涩,他坐在榻前,低声:“医师说你劳心过度。你为王庭写策,为诸部写书,为孩子写信……你不肯停。”
舒涵望着他,目光平静:“若我停了,风也就散了。草原需要一个信——让我存在,不是为了神,而是为了他们还信‘明天’。”
思摩的指节紧了紧,半晌才道:“那我呢?我信你活着就好。”
舒涵一怔,笑得极轻:“你信我活着——那我就还在风里。”
风掠过帐门,火光一晃,她咳了几声,血丝染在帕上。
他伸手去拭,她却按住他,低声道:“别让风停。若风停了,我就真的要走了。”
思摩沉默良久,起身走到帐外。
他拔出腰间佩刀,朝天一指——“听命——今晚,三部燃烽,不为战,只为风!”
风市的灯、营地的火、雪山的烽焰一齐亮起。
火光汇成海,风卷起红色的浪。
远远地,舒涵在帐内听见那呼啸的风声,眼角微湿。
她喃喃:“这风啊……还真舍不得我。”
十月,宫中桂花盛开。李承风已七岁,正趴在御书房的小案上。那封信被摆在他面前。
侍读太监念不下去——那字里有一种太柔的力量,让人喉头发紧。
承风伸手接过,稚嫩的指尖抚过哪吒的名字,忽然笑了。
“母亲写的哪吒,跟我想的一样,他也不怕天。”
他小心地取出一张宣纸,蘸墨,写下自己人生的第一封信:
“娘亲——
我念了您的故事。
我觉得哪吒和您一样,都喜欢风。
我现在能背好多诗,也会画。等我长大,我要去找您。
等到那时候,我带一袋桂花的香气过去。
风一吹,您就会闻见。
承风。”
十一月的阿尔泰山,风又起了。雪线压得极低,山谷间的水声在夜里化成细碎的回响。
舒涵披着白裘立在帐门前,看着远处商队归来的灯火。那是她等了许久的方向。
图尔娜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包着黄绢的信函,笑着说:“王女,有长安的信。”
舒涵的手微微一颤。她接过信,封面上熟悉的小字——那稚嫩的“承风”二字,却写得极认真。
她展开信纸。
那一行一行歪斜的字,像刚学会写字的孩子用尽力气留下的痕迹。
信纸被风吹起一角,她的眼底一点点泛潮。
她的指尖轻轻抚着那字,喃喃道:“你……终于写给我了。”
帐外的风轻轻叩着,她忽然觉得,草原所有的风声,都变得温柔。
那一刻,她第一次生出一种极深的念——她想回去。
那不是逃离,也不是厌倦,而是一种久违的归心。
她看着雪线下的河谷,心中忽然泛起一股宁静的确定:“草原已经学会了停。接下来,我该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那一夜,她点起烛,重新铺纸。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用“臣妾”落笔。
舒涵靠在帐门前,衣襟被月光染得发白。火盆中只剩最后一点余烬,闪着微光。
她手中握着一封未封的信。那是写给长安的。
写给那个她曾经称“陛下”的人。
也写给那个七岁,写信说“我梦见娘亲在风里笑”的孩子。
思摩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夜风。
“你还没睡?”
她笑了笑,声音很轻:“风还没睡。”
他没说话,只是坐到她身侧。帐外的雪融成滴滴水声,像是在数时间。
“思摩,”她轻声唤,“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怪我吗?”
他怔了怔,目光深沉:“你从来没留下过。风,不会被怪。”
她抬头,看着他。泪水在眼底闪着光,
“可我累了。”她说,“我守过那么多风,现在只想被风抱一会儿。”
思摩没有回答,只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
火光在他们之间微微晃动。风从山口吹来,吹灭了最后一点烛焰。
那一瞬,她的泪落了。没有声响,却在风里闪了一下,像流星坠入夜色。
贞观七年四月,三年合约已满,北原草木新生。当第一阵南风吹过草原时,舒涵披白裘立于河畔。她望见远方的山——那是通往长安的方向。
她对什钵必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什钵必沉默良久,只问:“回去做什么?”
舒涵微笑,风拂起她的发丝:“去问一问——风教会的,天是否懂。”
天未亮,雪线的尽头已泛出一抹银灰。
舒涵披着白裘立在山口,身后是草原的风,脚下是通往南方的路。蹄声踏雪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印痕。
她没有带多余的行李,只带了一卷书、一只风铃,还有那封李世民亲手写的诏信。
那信她从未拆开。信封上只有三个字:“归唐来。”
她不愿看,也不敢看。
因为她知道,那三个字后面,不止是帝王的命令——还有一个男人,曾温柔地唤过她的名字。
回望阿尔泰的方向。天色尚未明,她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笛声。
笛声低而远,在雪夜中流淌。那曲调,是突厥人只在出征与送别时才吹的“阿尔昆之歌”,
她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轻轻抚过胸前的风铃。
风铃轻响,如一声回应。她知道,那不是告别。那是风,在替他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