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14、断魂涧 奈何桥

　　水声越来越大，从最初的隐约轰鸣，逐渐演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涧底声嘶力竭地哭喊。空气中的水汽也愈发浓重，带着刺骨的寒意，与那“地煞之气”混合，形成一种粘稠得令人呼吸困难的氛围。浓雾在这里似乎被水声震散了一些，但视线依旧不佳，只能看到前方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令人心悸的咆哮来源。

　　我们拨开最后一片纠缠的荆棘和湿滑的蕨类植物，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裂缝，如同大地上被巨斧劈开的伤口，横亘在前方，深不见底。这就是“断魂涧”。涧下漆黑一片，只有震耳欲聋的水声从深渊中猛烈地冲击上来，带着冰冷的水珠和一股浓郁的、如同铁锈和腐肉混合的腥风。这水声不仅冲击着耳膜，更仿佛能直接震荡灵魂，让人头晕目眩，心生绝望。

　　而连接涧两端的，是一座“桥”。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桥。那是三根并排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颜色黝黑如铁、仅有碗口粗细的“锁链”！锁链上布满了厚厚的、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暗绿色菌类，看上去腐朽而脆弱。锁链之间的距离很宽，下方就是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山风从涧底呼啸而上，吹得这三根锁链微微晃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这就是“奈何桥”？这分明是通往地狱的索道！

　　“就是这里了。”罗阿公的声音在水声的轰鸣中显得异常微弱，但他的眼神却死死盯住那三根摇晃的锁链，以及锁链对面那被更加浓郁的黑雾笼罩的山体——那就是葬君山！一股比周围更加沉重、更加死寂、仿佛凝聚了千万年怨气的威压，正从对面弥漫过来，让我心脏都为之收缩。

　　“跟紧我，每一步都要踩实，手抓稳，莫要往下看！”罗阿公深吸一口气，将虬龙杖横着咬在口中，双手空出来，率先踏上了最左边那根锁链。

　　他的脚落在布满青苔的锁链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锁链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但他下盘极稳，身体随着锁链的晃动微微调整，如同扎根其上。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挪动，双手微微张开保持着平衡。

　　我看着他佝偻而坚定的背影，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的恐惧，学着他的样子，踏上了同一根锁链。锁链冰冷刺骨，湿滑异常，脚底传来一种极其不踏实的感觉。我刚一上去，锁链就因为我的重量而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我吓得连忙蹲下身子，双手死死抓住两侧冰冷湿滑的链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站起来！蹲着更危险！”罗阿公的声音从前传来，“相信你的身体，跟着它的节奏动！”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慢慢站直，努力适应着那令人晕眩的晃动。风声、水声在耳边疯狂咆哮，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下面拉扯，诱惑我坠入那无底深渊。我死死盯着罗阿公的背影，不敢有丝毫分神，模仿着他的节奏，一点点向前挪动。

　　每走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锁链的晃动永无休止，冰冷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更可怕的是，随着我们深入涧心，一种无形的、精神上的压力开始显现。

　　我仿佛听到，在那震耳欲聋的水声中，夹杂进了许多细微的、充满诱惑或恐吓的声音。

　　“下来吧……下来就解脱了……”
　　“回头是岸……前面是死路……”
　　“嘻嘻……快看啊，他就要掉下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到妈妈这里来……”

　　这些声音忽远忽近，忽男忽女，时而凄厉，时而温柔，直接钻进我的脑海，搅动着我的意志。眼前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幻觉，仿佛看到阿妈在对面哭着向我招手，又仿佛看到那晚的诡影正站在锁链的尽头，斗笠下的黑洞凝视着我。

　　我知道这都是假的，是这“断魂涧”特有的“迷魂煞”在作祟，但那种精神上的冲击依旧让我心神摇曳，脚步几次踉跄，险些失足！

　　“紧守心神！念我教你的‘净心咒’！”罗阿公的声音如同洪钟，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带着一股安神定魄的力量。

　　我连忙在心中默念起他出发前临时传授我的、最简单的一段土家安魂咒语，虽然生涩，但反复念诵之下，那股烦躁和幻觉果然减弱了一些。

　　就在我们行至涧心，也是最危险的位置时，异变突生！

　　“呜——！”

　　一声凄厉无比、完全不似水声风响的尖啸，猛地从我们脚下的深渊中爆发出来！这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耳膜，带着一种滔天的怨毒和恨意！

　　紧接着，下方那漆黑的涧底，毫无征兆地卷起一股巨大的、灰黑色的阴风漩涡！这漩涡并非由空气构成，而是由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阴煞之气汇聚而成，其中仿佛夹杂着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漩涡带着刺骨的冰寒和强大的吸力，悍然向上，朝我们所在的锁链席卷而来！

　　“抓紧！”罗阿公爆喝一声，他猛地将咬在口中的虬龙杖取下，双手握持，重重地顿在脚下的锁链之上！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能与这山涧共鸣的巨响以虬龙杖为中心扩散开来！杖身上那些看似装饰的古老符文骤然亮起刺目的金光！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罗阿公须发皆张，口中念诵着铿锵有力、充满无上威严的金光神咒！他周身竟然隐隐泛起一层薄薄的、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光晕，将那席卷而来的阴煞漩涡强行阻隔在外！

　　但那阴煞漩涡的力量极其恐怖，无数张痛苦的人脸撞击在金光之上，发出“滋啦滋啦”如同热油煎肉的声响，冒出阵阵黑烟。金光剧烈地摇曳，罗阿公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显然支撑得极为吃力！

　　锁链在这两股力量的对抗中，疯狂地摇摆、震荡，几乎要将我们甩飞出去！我死死抱住锁链，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撕碎。冰冷的阴煞之气如同毒蛇，即便隔着金光，依旧试图钻入我的骨髓，那无数怨魂的哀嚎直接冲击着我的意识，让我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怨毒和寒冷吞噬时——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铃铛声，突兀地在我怀中响起！

　　不是来自背篓，也不是来自深渊，那声音……那声音仿佛直接来自我的胸口，来自我的……心脏？！

　　是那枚尸铃？！它明明被镇压在堂屋里！怎么可能？！

　　但这声铃响，却像一道冰冷的清泉，瞬间浇灭了我脑海中那些怨魂的哀嚎，一股更加冰冷、但却带着某种奇异秩序的力量，以我为中心，微弱地扩散开来。

　　说来也怪，那狂暴的阴煞漩涡，在接触到这股微弱的力量波动时，竟然猛地一滞，仿佛遇到了某种让它忌惮的东西，攻势骤然减缓！那些痛苦扭曲的人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畏惧？

　　罗阿公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变化，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再次爆喝，虬龙杖上的金光暴涨，如同利剑般向外一扩！

　　“轰！”

　　阴煞漩涡被强行震散大半，残余的煞气发出不甘的嘶鸣，缩回了漆黑的涧底。那刺耳的尖啸和无数怨魂的哀嚎也渐渐平息，只剩下水声依旧轰鸣。

　　锁链的晃动慢慢平复下来。

　　我趴在冰冷的锁链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刚才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

　　罗阿公也消耗巨大，扶着虬龙杖喘息了片刻，才回头看向我，他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忧虑。

　　“刚才……是你？”他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茫然地点头，又摇头，我自己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声铃响，那股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成了“铃伥”，即使在远离尸铃的地方，也能借用它的力量？可这力量，为何会让那恐怖的阴煞漩涡也感到畏惧？

　　“先过去再说！”罗阿公压下心中的疑惑，语气急促。刚才的对抗，似乎加速了他体内伤势的恶化，他的嘴角又渗出了一丝血迹。

　　我们不敢再耽搁，强忍着身体的颤抖和灵魂的疲惫，以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走完了剩下的锁链。

　　当双脚踏上葬君山坚实的、却冰冷异常的土地时，我几乎虚脱地瘫倒在地。回头望去，那三根“奈何桥”锁链依旧在雾气和水汽中微微摇晃，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们都清楚，那不是梦。

　　断魂涧的阻隔，奈何桥的考验，我们已经闯过。
　　而葬君山，这片真正的绝凶之地，已然在我们脚下。

　　更加浓郁的黑雾笼罩着四周，这里的树木更加扭曲怪诞，如同挣扎的鬼影。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硝石腐肉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令人作呕。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死寂，取代了涧水的轰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在这里，我怀中的那本蓝色秘录，似乎都变得有些微微发烫。

　　而远处，在那黑雾的深处，隐约可见一些残破的、非自然形成的轮廓，如同巨兽的骨骸，静静地匍匐在这死亡之地上。

　　罗阿公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最终定格在某个方向。

　　“走这边。”他低沉地说道，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我能感觉到……那个方向，有东西在‘呼唤’……或者说，在等待我们。”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黑雾，看到了那隐藏在葬君山深处的、一切的源头与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