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15、石殿棺影

　　踏上葬君山的土地，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断魂涧的轰鸣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声音都被吞噬的绝对死寂。空气中弥漫的“地煞之气”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冰冷的、带着锈蚀和腐败味道的粘稠液体，肺部传来阵阵刺痛和压抑感。

　　黑雾在这里不再是弥漫，而是如同厚重的帷幕，沉甸甸地笼罩着一切。视线受到极大的阻碍，即便是罗阿公手中那盏用特殊鱼油制成的、据说能照亮幽冥的“长明灯”（他从褡裢里取出点燃），光芒也只能穿透身前不足五米的黑雾，再远处，便是无尽的、翻滚的黑暗。光线在雾中发生着诡异的折射，将我们的影子拉扯成各种扭曲怪诞的形状，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存在正模仿着我们的动作，潜伏在四周。

　　脚下的土地是那种毫无生机的、仿佛被烈火焚烧过又冷却了千万年的焦黑色，坚硬而冰冷。植被稀疏，仅存的几株树木也完全扭曲变形，枝干如同挣扎的臂膀，指向灰黑色的天空，树皮干裂剥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仿佛渗血般的木质。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风在这里都似乎停滞了，只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死寂。

　　罗阿公端着长明灯，灯光映照着他凝重如铁的脸庞。他没有立刻前行，而是再次闭上了眼睛，左手掐着一个古怪的法诀，右手握着虬龙杖，杖尖轻轻点地，似乎在感应着什么。他受伤不轻，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呼吸也带着杂音，但那股决绝的意志却支撑着他，如同这黑雾中唯一的光源。

　　我紧挨着他站着，心脏因为刚才渡涧的惊险和此刻环境的压迫而狂跳不止。怀中的蓝色秘录似乎真的在微微发烫，像一块怀揣的炭火，而更深处，那种与尸铃之间无形的、令人不安的联系，在这片土地上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和……活跃。我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某个遥远的方向（或许就是堂屋的方向），那被七星镇煞符禁锢的尸铃，正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充满躁动与渴望的震颤。

　　“这边。”罗阿公终于睁开眼，他的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了针尖大小，指向了一个黑雾似乎更加浓郁、地势也微微抬升的方向，“煞气的源头，那种‘呼唤’……来自那里。小心脚下，跟紧我，这里的土地……不干净。”

　　我们开始缓慢前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脚下的焦黑土地并不平坦，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碎石和深不见底的裂缝，有些裂缝中还在丝丝缕缕地向外冒着灰黑色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烟气。罗阿公不时用虬龙杖探路，杖尖触碰到某些区域时，会发出“嗤”的轻响，冒起一丝黑烟，仿佛在灼烧着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黑雾中，渐渐显露出一些庞大而模糊的轮廓。那似乎……是一些建筑的遗迹？

　　随着我们逐渐靠近，那些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片依着山势开凿、或用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残破建筑群。它们风格极其古老、粗犷，充满了非人的、蛮荒的气息，绝非瓦屋村甚至我所知的任何土家、苗家建筑的样式。残垣断壁匍匐在焦黑的土地上，如同巨兽死后的骸骨，大部分已经被厚厚的、颜色暗沉的苔藓和扭曲的藤蔓所覆盖，散发着更加浓郁的腐朽和岁月的气息。

　　“这是……”我瞪大了眼睛，被这深山中隐藏的宏伟遗迹所震撼。

　　“恐怕……就是那‘地仙’的修炼之所，或者，是他找到的、某个更古老存在的遗迹。”罗阿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眼前的景象，“看这些石头的风蚀程度和建筑样式，恐怕……不止明末，可能追溯到更久远的年代……宋？唐？甚至……更早？”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入这片废墟。脚下是碎裂的石板和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噗”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残破的墙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浮雕，刻画着一些非人非兽、形态诡异的生物，以及一些与那尸铃上虫鱼图案风格类似的、扭曲的符文。

　　罗阿公在一面相对完好的石壁前停下，用袖子擦去上面厚厚的苔藓和污垢，露出了下面更加清晰的浮雕。那似乎描绘的是一场……祭祀？画面中心是一个高台，上面摆放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容器（有点像铃铛？），周围跪伏着许多模糊的人影，而高台之下，似乎……躺着七具棺材！更远处，还有一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身影在游荡！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七具棺材！这画面，与秘录中记载的辰州马帮押运的七口“寿材”，以及我梦中那七盏白灯笼，隐隐对应了起来！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罗阿公的语气沉重无比，“那‘地仙’在这里进行的，绝非普通的修炼，而是某种……需要大量生魂或尸身作为祭品的邪恶仪式！那辰州马帮，恐怕不是偶然遇难，他们押运的棺材，或许本就是这仪式的一部分，是送往这里的‘祭品’！”

　　这个推测让我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场雪崩，那些客商的死，难道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制造横死的、怨气极重的“材料”？

　　我们继续向废墟深处走去。那种被呼唤、被牵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连我都能模糊地感应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黑暗的尽头，与我和我怀中的秘录，以及那遥远的尸铃，产生着共鸣。

　　终于，我们穿过一片如同迷宫般的残垣断壁，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陷入了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宏大与死寂之中。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仿佛被人工开凿过的山内广场，广场的尽头，倚靠着陡峭的山壁，矗立着一座保存相对完好的、通体由黑色巨石垒成的殿宇！那殿宇不高，但极其宏伟，风格与外面的废墟一致，充满了蛮荒和压迫感。殿门是两扇高达数丈、紧闭着的、颜色暗沉如同黑铁的巨型石门，门上雕刻着两只从未见过的、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头生独角、面目狰狞的异兽浮雕，它们的眼睛似乎是某种红色的宝石镶嵌，在长明灯的微光下，反射出幽幽的红光，如同活物般俯视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而就在殿门前方，那宽阔的广场中央，赫然陈列着七口棺材！

　　不是普通的木质棺材，而是七口用整块黑色石头雕凿而成的石棺！石棺表面同样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与尸铃上类似的虫鱼符文和诡异的图案，在长明灯的光芒下，那些符文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闪烁着微弱的乌光！

　　七口石棺，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整齐地排列着。它们不知道在这里放置了多久，表面布满了灰尘，但却没有丝毫破损，仿佛岁月都无法侵蚀它们分毫。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死亡、沉寂、以及某种被禁锢的狂暴力量的气息，从这七口石棺上弥漫开来，比周围的地煞之气更加浓郁、更加精纯！

　　我和罗阿公站在广场边缘，望着那七口静静陈列的石棺和后方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色殿门，一时间都被这景象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秘录的记载，我的梦境，尸铃的异动，冥婚的传说……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里！指向了这七口石棺，和那座神秘的黑色石殿！

　　“七星棺……镇尸……还是……养尸？”罗阿公喃喃自语，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握着虬龙杖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那‘地仙’，好大的手笔！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震颤，猛地从那七口石棺中，同时传了出来！

　　紧接着，在中间那口对应着“天权”星位的石棺上方，虚空之中，一点幽暗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乌光，缓缓浮现、凝聚。

　　那乌光的形状……赫然是一枚铃舌！

　　一枚与我所捡到的尸铃完全匹配、通体乌黑、表面同样刻满细密虫鱼符文的青铜铃舌！

　　它就那样悬浮在那里，无声地旋转着，散发出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而邪恶的韵律。

　　而几乎在这枚铃舌出现的同一时间，我怀中的蓝色秘录骤然变得滚烫！我甚至能感觉到，远在瓦屋村堂屋中，那枚被镇压的尸铃，传来了前所未有的、疯狂的震颤和……渴望！

　　铃舌！
　　母铃掌控子铃的关键！
　　它果然在这里！

　　就在我们因为发现铃舌而心神剧震，还未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时——

　　“吱嘎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千年未曾开启过的、巨石摩擦的沉闷巨响，从我们身后，那扇巨大的黑色殿门处，缓缓传来！

　　我和罗阿公猛地回头！

　　只见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异兽的巨型石门，正在从中缓缓地、自行开启！门缝之后，是比广场上更加深邃、更加粘稠的、仿佛孕育着无尽噩梦的……绝对黑暗！

　　一股远比石棺更加古老、更加恐怖、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威压，如同潮水般，从那逐渐扩大的门缝中，汹涌而出！

　　罗阿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虬龙杖横在身前，如临大敌。

　　“它……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