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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像喊了千百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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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杨文佑在怀王府的屋脊上找到了独自饮酒的崔延,
“为何要如此?”
崔延仰头饮尽壶中残酒:“见她那般模样,我别无选择。”
“这算什么道理?她变成这样,并非你的过错。”
崔延甚是疲惫,“若她还是从前那个骄纵的杜家娘子,我绝不会多看一眼。可如今她因寻我遭此劫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杨文佑长叹:“我并非轻视她。但你新婚不久就要迎娶平妻,如何向黄娘子的兄长交代?黄家在怀州势力不小,你刚站稳脚跟。”
崔延又开了一坛,“只能见机行事了。以杜家之势,若让杜湘作媵妾,难免惹人猜测她的遭遇。她已经受尽屈辱,何必再添闲话,让她抬不起头?”
两人沉默良久。
杨文佑突然问:“若你先娶了谢昭,而杜娘子为你遭此劫难,你可会纳她?”
“绝不会。”崔延脱口而出,随即怔住。
他明白杨文佑的意思,如今在他心中,无论娶谁,似乎都已没了当初的悸动,不过是责任罢了。
崔延蓦然起身,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文佑,你说世事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过半年前,他还意气风发,以为能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相守一生。如今,他却要迎娶第二个妻子了,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夜风拂过屋脊,带着几分凉意。
杨文佑看着好友落寞的背影,终是无言以对,只有陪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月余后,崔延以平妻之礼迎娶杜湘进门,红绸遍地,十分体面。
*
益州,赵涤约谢昭去城郊,说是新得了匹汗血宝马,邀她一同去枫林地跑马。
两人刚牵着马出了都督府,谢昭脚步猛地顿住。府门前站着的,竟是谢望。
他立在阶前,似是已等候多时。
她和谢望向来八字不合,小时候谢望把她骗出谢府,害她差点走丢,被爹爹打了个半死。
来益州这些日子,她向来绕着谢望走,此刻猝不及防撞见,一时竟忘了反应。
谢望却已看见了她,低着头朝这边走来,那姿态倒有几分难得的局促。
谢昭慌忙扯了扯赵涤的衣袖:“赵将军,那是我的仇人。等会儿他若来找茬,你可得帮我。”
赵涤笑道:“放心,他肯定不敢了。”
谢望在谢昭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地上的石缝里,缓缓开口:“前几日我去挑了好些蜀锦,给阿娘和琬妹捎了些回长安,剩下的,方才让人送到你房里了。”
谢昭没料到是这话,半晌才干巴巴道:“劳你费心。”
谢望这才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几分歉意:“兄长在书信里,把家里的事都告诉我了。琬妹的事,多谢你替她出气。”
“她如今可好?” 谢昭追问。
“她已去扬州散心了,有阿婆陪着,当是无恙。”谢望顿了顿,“小时候诓骗你的事,是我不对。”
他语气诚恳,谢昭觉得先前的提防倒有些多余,便扬了扬缰绳,主动道:“正好我要去城郊跑马,你们要不要一同去?”
谢望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翻身上马。
三人在城郊纵马驰骋,从坡地跑到河畔,说说笑笑玩到傍晚,才返回谢昭的书肆。
裴度正坐在她常躺的那张摇椅上,似是已等候多时。
他抬眼看来,目光先落在赵涤身上,面色很是不虞。
晚饭时,四人围坐一桌,赵涤今日却格外热络,频频给谢昭夹菜,又絮絮说着白日在城郊的趣闻,哪段路的风最舒爽,哪处的小溪最清澈,哪处的野兔跑得最欢,句句都带着两人同游的亲昵。
“公主,”裴度忽然开口,“城郊的秋色,想必很美?”
谢昭避开他的目光,扒了口饭:“确是不错。想着裴少尹公务繁忙,案牍堆积如山,定是没时间来赏秋,便没敢来叨扰。”
“哦?”裴度冷道,“公主何时来问过我?怎就笃定我没时间?”
谢望端着茶杯的手掩住唇角,暗自好笑。
他倒真没瞧出谢昭有什么魅力,能引得这两人明里暗里较着劲,一个热络示好,一个冷言相讥,精彩得很!
这顿饭终究吃得寡淡无味。
赵涤却自认大获全胜,满面春风地同谢昭告辞离去,临走时还特意朝裴度拱了拱手。
裴度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伸手攥住谢昭的手腕,“明早,我在书肆前等你。”
谢昭还未及回应,他已松了手,转身自行离。
第二日,天蒙蒙亮,谢昭一推开书肆的门,便见裴度牵着马立在晨光里。
她揉着惺忪睡眼,“裴少尹,你来得也太早了,天还没亮透呢。”
裴度没接话,只翻身上马。
谢昭无奈,只得跟上。昨夜校稿到三更,此刻眼皮还沉得像坠了铅。看到裴度的背影,又醒了一半。
那人今日穿着常服,只用青绸带束发,好不随意倜傥。他勒缰回望,整个人浸在破晓的晨光里,像雪山顶上绽放的青莲。
一句诗竟蓦地撞入她脑中,清风朗月伴君眠。
行至半路,裴度才淡淡开口:“跟我出来玩,公主就这般不情愿?”
“不是的,”谢昭连忙解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泪,“昨日校稿到深夜,实在是没睡够。”
裴度闻言,无奈地勒住马。
看来城郊枫林地是去不成了,他调转马头,带她往附近一条无名小溪行去。
远远望见溪涧清澈,波光粼粼,水底的石头都看得分明,谢昭顿时精神一振,她俯身脱去鞋袜,赤足踏入溪中。
初秋的暖阳洒在肩头,溪水微凉却不刺骨,漫过脚踝时带着痒意。
“太舒服了。”她弯腰去捞水底的鹅卵石。
裴度在她身侧寻了块石头坐下,背对着她。
谢昭用脚拨着水,笑问:“这等又僻静又有趣的地方,裴少尹是怎么寻到的?”
“只要公主得空,下官都可奉陪。”裴度低声道。
这句话,他早就跟她讲过了。
沉默在溪畔漫延。
伴着潺潺水声,裴度终是忍不住开口,“公主近日为何与赵涤走得那般近?他是禁军出身,终究是圣人的人,于你而言,并非良配。”
谢昭简直想掬一捧水浇醒他,哭笑不得道:“裴少尹操心起我的婚事,倒比我爹爹还上心。我与赵将军不过是朋友,哪就到了良配不良配的地步?”
“下官只是不愿见公主芳心错许。”裴度道。
谢昭扶着额角,没好气,“便是我真的芳心错许,又与裴少尹何干?这般良辰美景,你偏要来教训我,煞不煞风景!”
“公主当真不明白?”裴度转过身,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悄然浮起。
谢昭低声问:“不明白什么?”
裴度缓缓道:“先太后执意将你送到益州,便是要让你远离长安,远离深宫是非。”
谢昭脸上的笑意僵住,抬眼望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是天家血脉,是先太子遗孤。”
“你何时知晓的?”
“孟拙的手稿,是我悄悄放在书肆的。那夜先太子陵前,我也在场。论起来,你我还是表兄妹。”
他在怜悯她。
谢昭别开视线,“所以你这般处处关心我,照拂我,是把我当妹妹看顾?就像你往日里看顾裴仪那样?”
裴度只当她在担忧身世暴露,急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总之,你万不可再与赵涤亲近,他的密报可直抵御前,你的身世不能传到圣上耳中。”
“你管不着!”谢昭先前的兴致散了个干净。
他的关心是真的,可这关心里若只有表兄妹的责任,那她方才的期许便可笑起来。
她猛地后退半步,“我是谁家的孩子,将来是死是活,根本不用你管。”
裴度见她陡然动了气,眼眶都红了,忙伸手拉住她,“昭昭,别闹。你的身世,我从未对旁人透露过一字,我只是担心你。”
这声 “昭昭” 喊得自然又亲昵,像喊了千百遍。
谢昭却不想再听,挣了挣手腕想上岸,他紧紧攥着,像在害怕她跑掉。
“公主!”裴度见她未听进去自己的话,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你就没想过?谢将军当年救了你,为何不直接送入宫中,反倒带你远赴龟兹?太后逾制封你为公主,为何宁愿让众人猜度,也不肯昭告你的身世?”
是啊,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
“我想过,也隐约猜到了。当年崔家背后,站着的是彼时的赵王,如今的圣上。唯有圣上,才能让太后投鼠忌器,不能声张。”
裴度眉宇间拢起一层忧色,“不能让圣人知晓你的身世,否则不止你,连大都督也要被罗织罪名。”
谢昭垂眸看着水中晃动的倒影,挣开他的手,轻道:“多谢裴少尹提醒,我今日还有事,先回去了。”
谢昭靠在软榻上,看着她新开的话本子《拾遗记》。向来下笔如有神的她,近来竟思路凝滞了。
芍药端着茶盏进来,见她又埋首书卷,忍不住道:“公主,这几日您既不去找赵将军骑马,也不去寻裴少尹赏花,只守着这些书看,就不觉得闷得慌?出去透透气也好啊。”
谢昭浑身提不起劲,翻了个身:“在这里待着挺好,安安静静的。”
芍药却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道:“那我跟公主说件喜事,保准能让您精神些,好不好?”
谢昭放下书卷:“什么喜事?”
芍药飞快地瞟了眼一旁正低头算账的牡丹,笑着揭晓:“是牡丹姐姐的好事!汪将军投军后,便托人来向牡丹姐姐求亲了,后日就是他们的婚期!”
牡丹红了脸,手里的算盘珠子停了,轻嗔着拍了芍药一下,才上前对谢昭福了福身,
“这丫头就是嘴快。公主,我与汪将军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婚事便自己做主了,省了那些琐碎礼节。他已在书肆旁置了几间宅子,后日在家中设席,只请些相熟的亲友小聚,还请公主届时务必赏光。”
谢昭一听,先前的沉闷顿时散了大半,当即坐直了身子,笑着应道:“这般大的喜事,怎能少了我?后日我一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