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要神三更嫁》锋汀

6、第 6 章

　　漫天纸钱飞扬，偌大的宅邸空无一人，离梦往里走去，风灌满他的宽袍，瘦削的身子几乎淹没在衣裳里。
　　院中摆着一口棺，一柄断剑横在地上，剑柄上歪歪扭扭刻着一颗梨子。
　　离梦看见那不成形的梨子笑出了声，笑声干哑，弯起的唇角不自觉抽动，一滴泪从裂开的嘴角滑进口中，又咸又苦。
　　为什么自己又笑又哭？这究竟是哪里？
　　离梦拭去眼角的泪，一步一步靠近棺椁，中间的人一寸一寸露了出来。

　　先是腿，盖在衣摆下，大腿向外翻，小腿却偏向内侧，隐隐约约能看出拼合的痕迹。
　　再往上是身子，肚子中间一个大坑，衣服都往下沉，里面似乎空无一物。
　　两侧的胳膊只是摆在身子边上，两只手碎得分不清左右，一边一滩放在小臂下。
　　离梦倒吸一口凉气，他扶住棺材边又往前迈了两步，尸体的脸终于露出来。
　　一下、两下、三下……全世界霎时静得只剩下离梦的心跳，他飞速转过身去，整个身子颤得仿佛随风摆动的柳叶，泪珠争先恐后从他眼中跑出。

　　风又大了一些，卷着纸钱飘雪般落下。
　　离梦咽下一大口冷气，喉咙被激得满是铁锈味，他缓缓转身再望向棺内，竟是空无一物。
　　怎么可能？！自己刚才分明看见沈郁躺在里面！离梦扒在棺材边朝内望去，里面干干净净一丝血痕都没有。
　　“你看什么呢？”沈郁温柔低沉的声音在离梦身后问道。
　　离梦欣喜地转身，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紧紧贴在他眼前，眼球从眼眶中滚落砸在离梦鼻子上，卡在两人脸颊间打转。

　　啊——！
　　离梦坐起，大口喘着粗气，止不住地咳嗽，从腔子里吐了好些水出来。
　　耳边的嘈杂终于停下，窒息的濒死感消散。
　　离梦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记不清方才的噩梦，起身理了理残破不堪，湿哒哒的衣服，从头发中抽出千丝红绳将散落的乌发随意扎起。
　　顺着阎王鞭寻去，沈郁被卡在两块巨石间，姿态奇异。

　　环视一周，杀虎队的人不见踪影，想必是沈郁被卡住，这才没有和他们一起被拖走。
　　沈郁此时双眼紧闭，额角伤口渗出的血迹混着池水晕染在他脸上，像是玉瓷上的一朵海棠，含苞待放。
　　看着这张脸，离梦更加生气，中看不中用!还阎王呢，这么轻易就中了幻术！
　　离梦抬手想给他来上两拳出出气，可看着他的脸竟有一种悲戚感。
　　自己真是疯了，这个臭阎王打他两下又怎么了？跟他认识才几天，难道忘了之前一千年他是怎么纠缠自己的了？
　　离梦放下的手又抬起，纠结半晌重重垂在自己身上，气得连骂了好几句脏话。

　　离梦叫醒沈郁，一个人闷闷地走到角落打量起周遭环境。
　　此地不像先前林中那般黑压压一片，借着月光能看到四面皆是足足十丈高的峭壁，崖底一汪清池，映着天上一轮明月。
　　这池水正是他们来的路，离梦全程清醒，他先是看着众人在丛中被拖了一段，接着被拽入水中，最后便到了这崖底。

　　沈郁在崖底捡了些木柴搭了个简易火堆，冲远处离梦喊道：“神官大人过来暖暖身子，夜深露重，当心受寒。”
　　离梦还沉浸在莫名的伤感中，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郁走到离梦身边，“那妖物有摄人心魄之能，是我疏忽了，还好有咱们离梦神官在。”
　　破天荒的离梦既没有借机洋洋得意也没有数落刁难沈郁，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月。
　　这样的离梦反倒让沈郁担心，他收起笑，紧紧盯着离梦的脸，一只手探向他额头。
　　“干嘛？”离梦反手打掉沈郁的手，跨步走向火堆，“知道自己没用就行，以后得听大哥的。”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沈郁笑吟吟跟在他身后满口答应。

　　离梦脱了衣裳直接扔进湖里，他翻出乾坤袋从里面掏出一套藕色靛螺暗纹窄袖袍换上，又从袋中取出一颗丹药吞下，瞬间周遭金光浮动，一身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举手投足间更是有暗香浮动。
　　沈郁：“九露丹？”
　　“别看了，再看我也不会给你的，”离梦瞥了沈郁一眼，却见他已经穿戴整齐，踏步往崖壁走去。
　　“唉唉唉！”离梦赶紧追上去。
　　望着十丈多高，光秃秃的峭壁，两人犯了难。

　　离梦在心里把戎彧真君给骂了一千遍，要不是他美其名曰“磨其筋骨，饿其体肤”，把乾坤袋翻了一遍又一遍，把暮水给自己准备的好宝贝都收走了，现在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就一个夜游镯还能顶点用。
　　夜游镯！
　　离梦突然有了主意，他把夜游镯变成楔子钉在墙上，沈郁再用阎王鞭缠住楔子向上荡，只要自己抓住时机，把楔子重新钉在沈郁上方，沈郁就能继续往上荡。
　　这么反复几次，沈郁就能上去了，等他上去了，再编条藤绳拉自己上去不就行了！

　　说干就干，两人粗略商议完就准备开始。
　　离梦一脸兴奋：“猴子荡树计划正式开始！”
　　沈郁微眯着眼看向离梦，一贯上扬的嘴角似乎抽了抽：“神官取名真是……别出心裁呀……”
　　离梦则相当从容，拍着沈郁的肩深沉道：“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离梦手腕转动，夜游镯碎成千万片，随即又重组成一根楔子，直直扎在崖壁上。
　　沈郁挥动阎王鞭，缠住楔子，腰腹用力，单脚点壁，一个飞身跃起。
　　离梦瞅准时机，操纵楔子拔出，稳稳扎在沈郁上方。
　　半空中，沈郁右臂发力，阎王鞭顺势甩出，鞭尾朝着楔子飞去。
　　咚——

　　鞭子与楔子失之交臂，沈郁狠狠摔在地上，离梦仿佛能感到大地颤动。
　　离梦小心走上前，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沈郁，他捡起根树枝戳了戳，轻声道：“沈郁……”
　　没有反应，离梦又戳了戳：“阎王大人……”
　　还是没有反应，离梦用力戳了戳：“你……你回地府了吗？”

　　噗——
　　离梦没忍住笑了出来，阎王回地府，阎王见阎王！
　　不知道阎王要不要喝孟婆汤，走奈何桥？
　　可惜没能遂了离梦的愿，沈郁抬起胳膊，扶了扶昏昏沉沉的脑袋，有气无力道：“还……活着……”

　　离梦自知理亏，但他向来理不直气也壮，呛道：“你那鞭子不是能变长的嘛，你变长啊！”
　　沈郁一脸苦笑：“神官莫不是忘了咱俩现在只是凡人。”
　　理是这个理，但离梦现在不想认理，却也不想得罪沈郁，万一给他逼急了上去之后不救自己怎么办？
　　离梦点头如捣蒜，连哄带骗地说服沈郁又来了一次。

　　这次离梦只敢求稳，不敢求快，沈郁明显也是怕了，每次荡起都贴着崖壁，就算摔下来，也能减缓点速度。
　　两人配合逐渐默契，黎明的曙光就在眼前，沈郁似乎看到天边升起的鱼肚白。
　　只要最后一下！就差最后一下！
　　鞭尾顺利地缠上楔子，成了！成了！胜利就在眼前！
　　只要最后一荡——咚！！！

　　嘶——离梦别过脸去，五官拧到了一起，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看着就疼！
　　离梦上前抱住摔得七零八落的沈郁，看着瓷人硬生生摔成了猪头三，嘴里不停喊着：“造孽啊，造孽啊……”
　　沈郁拼尽全力颤抖着握住离梦的手，嘴角艰难挤出一个笑气若游丝道：“我——没事——”
　　啪叽——说完这句话，沈郁的手应声而落。

　　“天地良心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沈郁！沈郁！”离梦像晃一个布袋子一样晃着沈郁，本就残破的身体被这么一晃简直就要散架，一股血从他嘴角滑落。
　　离梦赶紧从乾坤袋里翻出九露丹给他服下，不消片刻沈郁丰神俊朗的样貌便回来了，轻盈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瞧见那双翦水秋瞳，离梦还没来得及高兴，崖顶忽然传来声响，听动静似乎有兵刃交接的铮鸣。
　　沈郁顾不上浑身酸痛，捡起阎王鞭：“救人要紧。”
　　离梦也唤出夜游镯，刚要化作楔子，就看到沈郁明显犹豫的脚步，随即从乾坤袋中掏出十几床云线织成的厚被铺在地上。
　　沈郁嘴角抽搐，瞪大双眼看着离梦，明显是在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离梦眼神飘忽，避开沈郁炽热的视线，无奈地摊开双手，俨然一副“我忘了……”

　　这一次，离梦使出十二分精神，眼睛都不敢眨，直到看着沈郁缠上最后一根楔子高高荡起，稳稳落在崖顶才长舒一口气，欢呼道：“好！”
　　离梦盯着崖顶，脑海里回想着两人方才的配合，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独属于二人的成就感，心想二人若是联手估计也能当上流芳百世的双侠，到时候凡间处处都是自己的威名。
　　但很快《俏阎王遗梦奈何》的恐怖回忆就找上了他，算了，自己的名字还是离“沈郁”两个字远点吧。

　　沈郁上了崖顶没一会儿，打斗声便停了。
　　离梦在下面等得望眼欲穿，过了一炷香也没见沈郁扔藤条下来，心里直呼，不好！那小心眼阎王肯定抛下我溜了！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离梦索性在崖底烤上了鱼，还没吃几口，身后传来簌簌的声响，回头一看，一根藤条被缓缓放下。

　　这段时间离梦对凡人身体的脆弱有了新的认识，他谨慎地拽了拽藤条，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双龙鳞锁甲手套戴上，这才顺着藤条一点一点往上爬。
　　不知爬了多久，离梦终于看到一抹粉色，他扒着崖边用力一蹬，终于上了崖顶。
　　视野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青树翠蔓，层次披拂；十里繁花，层层叠叠；清泉涓流，如鸣佩环。
　　沈郁正坐在一棵树下，落英缤纷，为一身黑袍镀了层银霜。他双手环抱，听见动静，偏头瞧了离梦一眼。

　　离梦掸掸身上的灰：“方才是何人交战？”
　　沈郁：“在山上伤了你的那个孩子和一只树妖分身，树妖分身被我灭了。”
　　离梦：“人呢？”
　　沈郁指了指远处的花林：“跑进去了。”
　　离梦皱了眉头：“妖气就是从那传出来的，他是去救人？”
　　沈郁点头赞同。

　　两人来不及修整，匆匆忙忙往花林深处赶去救人。
　　从外面看来，这片花林安宁祥和，步入其中却是乱花迷眼。
　　一团团雪白粉嫩的花挂在枝头，连成一片，在两人眼前竟动了起来。渐渐地两人视线模糊，恍惚中一片花瓣瀑布倾泻而下，来势凶猛，眼见要将两人淹没。

　　作为惯用幻境的神，此时此刻离梦也忍不住骂一句“幻境真是太他妈烦人了！”
　　沈郁立刻单膝跪在原地，紧闭双眼，拼尽全力凝聚心神。
　　离梦也好不到哪去，整个脑袋昏昏沉沉，一时间竟分不清天上地下，整个身子仿佛随风漂浮，他狠了狠心将夜游镯化作匕首，直直扎在自己左肩。
　　血顺着匕首滴落，极致的痛感强迫离梦保持清醒。

　　沈郁闻见血腥气急忙睁眼，看见离梦受伤一时慌乱，好不容易聚集的心神又散了，整个人瘫在地上。
　　离梦扶起沈郁气道：“要不是我没法力早就把这幻境给破了！”
　　“刺我！”沈郁突然拉着离梦攥着匕首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扎。
　　“发什么疯！又中招了？”离梦钳住沈郁免得他伤了自己。
　　沈郁一双眼直直盯着离梦，斩钉截铁道：“我很清醒，快刺我，不然我们都逃不出去。”
　　好一双夺魂摄魄的眼，离梦望着那双眼一时间竟忘了身处幻境，在沈郁的再三催促中离梦举起匕首狠狠扎向沈郁。

　　一股血喷涌而出，沈郁手指插进伤口，不断用痛感维持清醒，他盘腿席地而坐，手中不断变换着法诀，地上的血流动起来，在沈郁周遭形成法阵。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能催动法力。来不及细思，沈郁大喊一声“接住”，抬手间将全部法力传到离梦身上。
　　一股清气贯通离梦全身，整个身子轻盈起来，脑袋也变得清明，他环视四周轻蔑一笑，手中匕首重铸成一柄漆黑长剑。
　　随着剑刃划破长空，无边花海尽数消散，血色顺着裂口倾泻，不多时便吞没整片花林。

　　原来是一片血池肉林，腐败腥臭的枯木隐天蔽日，数不清的骸骨挂在树梢，浓稠的血浆顺着干涸的血垢滴落。
　　长剑碎成千万块凝聚成夜游镯回到离梦手上，他的身子再次沉重，又回到了凡人的状态。
　　下凡几日都快忘了当仙人有多爽，刚刚体验过的离梦怅然若失，听到身后沈郁咳嗽才回过神，赶紧扶起他喂了一颗九露丹。

　　“你怎么能用法力的？”离梦受够了处处受制，当即问出最关心之事。
　　沈郁服下丹药，眼神晦暗看向离梦：“我为凡人时便是修士，神官不知道吗？”
　　离梦眯起眼睛回想，话本里好像是这么说过，等下！可是他俩已经剔去神骨，就算沈郁曾经是修士，如今金丹也早已散了。
　　“你损耗寿元强行运功？！”
　　沈郁不置可否，反而没来由问了句：“神官不觉得这幻境眼熟么？”
　　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我善用幻术也不能全都认识吧，难不成还想怪在我头上？离梦越想越气，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沈郁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随即又是一副温润模样，笑道：“看来这凡间也不乏能人异士。”
　　离梦听了这话直皱眉，果然是嫌我没本事，早知道不救你了。
　　脸上一凉，一滴腥臭黏腻的血滴在离梦脸上，他抬头一看，一只乌鸦正啄食他头顶的尸骸。
　　离梦还震惊于眼前的景象，只觉手腕一凉，他不耐烦道：“别拽我！”
　　沈郁一脸无辜，指着自己，疑惑道：“我？”沈郁两只手都在离梦眼中，那拽着自己手腕的……
　　离梦咬紧牙关，五官都拧得移了位，脖子一点点转过去，一个沾满血泥的枯手牢牢拽住他手腕。

　　沈郁起身面对离梦，用手比划着让离梦不要轻举妄动，自己绕到他身后查探。
　　那枯手一截一截往上爬，离梦简直要哭出来，又不敢乱动，张着嘴无声道：“快！”
　　沈郁手握阎王鞭，一点一点挪过去，就在快要看见怪物真身时，离梦实在撑不住了，大叫一声，胳膊一甩，从土里拽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