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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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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注意到你没有回信。也许你并没有收到它(这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证明了你所在的世界处于独立的时间线),也许是我未能收到你的信件,时空的法则打断了我试图联系自己,制造悖论的行为,它在弥补我所犯的错误,当然,还有一种最大的可能,是你不想回复这封写满了无聊的语词的信。但无论是哪种原因,我都决定把信继续写下去。写信是自我述情的好方法,在茫茫的宇宙中,为了不丢失我的人格,我所能做的成本最低的事,就是给自己写一封信。
稍微介绍一下飞船上的成员,首先是驾驶员,也是初代飞船的成员——杨黎。是的,千真万确,真实无误,我和X参加过她的葬礼,但她现在活着,就和她死去一样真实。在时间的戏耍中,人的故事无足轻重,只是附属品、甚至是装饰品,一些比喻和修辞,细碎的浮光掠影。她死了,又活过来,在太空中,绝对未知的宇宙,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她和我讲了一个与我所经历的全然不同的故事。我并没有被调职到X所在的研究基地,而是和她合作,因为违规操作,又错误使用试剂,炸掉了实验室,脸上都挂了彩,索性没出人命。她指着脸上的伤疤作为证据,兴致勃勃地回忆着变幻莫测的化学反应。我们为了冒失与激进的做法付出里代价,双双被研究院开除。彼时,我们才的二十七八,除了两个人的空想孑然一身,又不愿意接受家人的帮助,大量的金钱投在了购买实验器材上,只能在胶囊房合租,挤在十五楼的小隔间争论谁先用卫生间冲澡,谁应该打扫厕所,谁去扔垃圾,谁做饭谁洗碗,谁来应付邻居的投诉,谁掌控今天的遥控器。我们互不相让,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对方,吵着要分家,用舍不得扔的塑料袋装着根本没几样的行李准备离开,又因为实验室不能拆成两半勉强住在一起,被对方损到痛哭以后,用水煮过的鸡蛋热敷眼睛消肿,还心疼买鸡蛋的钱。
我的数学明显比她更好,计算精确,这颗大脑却需要用在研究牛奶打折的概率,柴米油盐的价格,而她将所有机会主义放弃,老老实实凌晨六点去排队,以便进行一次廉价的抢购,和菜市场的小贩讲价。我们充满创意的大脑在饭桌上屡遭打击,我发明了难以下咽的胡椒薄荷拌饭,而她贡献了令人作呕的葡萄煮鸡,最后去超市买方便面,填饱嚎叫的肚子,热腾腾的水汽糊在眼镜片上,像潮湿的夏天,一片易逝去的羽毛。我最喜欢雷雨天,因为交不起电费,只能靠着闪电借来电能,启动实验室。她害怕打雷,躲在床底下,我就强硬地把她从床底拖出来,操作仪器,修改错误百出的公式,激烈地讨论研究的方向。我们的思维碰撞比天上的雷声更响亮,思维的闪光比闪电更明亮。
失败很多,比天空中的星星还多,尤其在资源紧缺的情况下,每个失败都可能宣告计划破产,我们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而风险控制的工作教由我来管理,我常对她说:“你这个小疯子别创造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出这些数学难题,计算它到底可不可行。”,而她无拘无束,每天都像刚刚来到地上的小马驹,渴望奔跑,渴望新鲜,渴望创造,给我扔过来一堆一堆有待计算的麻烦,让我抉择到底该不该进行。这时候她很乖巧,像个等待高考成绩单的青少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等待我给她的试卷打上优或者差。我本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现实改变了我的作风,许多值得一试的提议,都被我折好封存进罐子,像给新年存的糖罐,等到好时机再把糖果取出来。
但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出了错。火焰像节日庆祝的焰火,把不切实际的空想烧毁了,而我们欣赏了短暂的美丽,以及美丽过后的一无所获。我们亲历、经验与目睹了美,超越了世俗、功利与渴望,去仰望那些爆破的瞬间,就像希腊人目睹阿波罗神像的建成,又目击了阿波罗神像的毁灭。我们坚信的一次科技的飞跃,丑陋地死了。而在一切过后,我们就会回到现实里,难以避免地相互指责,相互攻击,大吵大闹,但我们没有真的想过要分开,就在我们指责对方愚蠢至极,烂透了,没救了,赶紧退休吧,不要再成为科学家时,我们依然相信只要在彼此身旁就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和好的时候,暗语是,我从未见过一次失败,像我们这样彻头彻尾。那是完美的失败。
那时候,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光。我们都一腔热血,又无比乐观,再刻薄的言语与激烈的斗殴都无法阻止我们继续向着梦想的边缘迈进。我们将超市购物回来的小票贴在一起当图纸,构想未来,我们会建造出最完美的空间基地,画出飞船、功能舱、医疗室、驾驶器、推进加速工具,用烂纸盒子搭建模型,坐在狭小的桌子上,看天花板渗水导致的纹路与霉斑,想象宇宙的初始,猎户座星云包裹的恒星胚胎,灯塔般闪亮的脉冲星,白洞与黑洞的碰撞,遥远星系中各式各样的外星生物。我激动的时候,会猛摇她的肩膀,她会用厚厚的物理学课本格挡我。而她激动的时候,会抛弃身后的□□,抓着我的手说个不停,那些在幻想、科学、超现实之间的语词,倾泻而下,宛如一阵耀眼的流星雨,我想听她说话,但又只能慌忙地回身,防止实验室再次陷入大危机。
偶尔取得了进展,我们也会从所剩不多的金库里扣出钱来买酒(最便宜但高度的白酒)喝,借着酒劲大胆地做梦,畅聊那些不可能的可能、不可思议之事的规律,歪歪扭扭地写着醒来以后就看不懂的公式、符号。我们都爱上了同一个梦,像瘾君子那样疯狂,即使我们连烟都买不起,速溶咖啡里的咖啡因都拿去提取做生化实验,但科学家的热爱不分白天黑夜,硬生生支撑着我们工作、发明、创造,失败一万次,成功0.5次,堵上百分百,去换千分之一的可能。
复职那天热得不得了,她破费买的香草味冰淇淋掉在地上,引来了一大堆蚂蚁,我的洁癖被生活治好了一大半,竟兴致勃勃地观察起蚂蚁用触角交流信号,即使半点动物学的知识都不懂。门铃响着,但我们谁都不想去开,生怕遇到上门催交水费的房东,或者上门投诉的邻居。最后,可怜的业务员只能从窗子爬进来,跌进实验室,碰碎了两个烧杯。我把业务员抓个正着,斥责她碰碎了罗马的横梁、门柱、王冠上的宝石,捉摸这以买进的1500倍的价格敲诈;而她认出了在科学院工作的业务员,调笑着说:“科学院的罗密欧先生,我们的房间可没有朱丽叶啊。”,“你们还想回研究院吗?”业务员看着这间颇有成就的实验室询问,“毕竟没有研究院,你们自己也成果颇丰。”,“回。”我说:“肯定要回,这样我就不用计算制冷器要用几瓦电了,费尽心思设计省电模式了。”,“我们能炸多少个实验室?”她问。“如果是如此成就……”业务员指着我们制造了一半的太空舱模型,“你们想炸多少个都可以。”,她哈哈笑起来,说道:“但我早就不炸实验室了。”
离开这个一起同住了3年的胶囊房,我们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就像我们搬进来的那天一样。我是个热爱艺术与享受的人,在过去就常常往返于电影院、歌剧厅、戏剧院、演奏会之间,但这3年中,我不再允许自己放纵于艺术中,而是把自己全然地安放在科学、生活、打扫卫生的夹缝里,而她倒是本身就没有艺术兴趣,连做梦都是坐着小船漂过北冰洋这等现实的写照。第一次看电影,看的是很慢的文艺片,不出名,甚至不受人欢迎,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电影院里观看,她睡着了,而这次,仍旧看的缓慢文艺片,她强撑着不睡着,不是因为她突然喜欢上了电影,只是因为她想要陪我看完。
在研究院,我们打造出了现在这架近乎完美的飞船。她将飞船戏称为我们的孩子,因为耗时5年才建造完工,她说简直比生哪吒还难。飞船上到处是我们的心血与生活,这间鹦鹉螺状的医疗舱,灵感来源于傍晚在海边散步,海水送来的礼物;摆在厨房的陨石,是我们一起观测到的天外来物,开车几千公里去看小行星撞击地面留下的陨石坑,寻找陨石碎片,我们把它带回实验室分析物质成分;武器库里的粉色长翅膀的独角兽玩偶是我亲自缝的,我有一种恶趣味,就是将杀伤性的武器,装在一个人畜无害的可爱物件里,以便于引发核爆;挂在驾驶舱的幸运符,是她从甲骨文研究院买给我买的仿品,上面刻着殷商时期求签问卜的事件,大吉。我第一次佩戴它研究核动力反应,为飞行器提供燃料就获得了大成功。但我最终选择把她挂在驾驶帮上,为飞行而祈福。理所当然的,她成了驾驶员,因为她更爱冒险,更疯狂,也更具有实践的经验。最终,我们真的飞上了太空,开始星际冒险。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停下了,双肩耸动,身体剧烈的颤抖。我们都没想到这场旅行是一场灾难,红冰科技突袭了飞船,而我在这场战役中死亡,在死前,我又说了那句看,这是完美的失败。她拒绝透露任何有关我如何死亡的信息,因为她无法接受,也不愿意回忆,她愿意当做一切都从没有发生过。她极其省略地说完了这一段,就开始介绍她的新发明——时空机,利用红冰科技的残留物开发的新工具,可以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穿梭。她从平行世界里找到了我。
她记得一切,记得我们的点点滴滴,记得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出门前是左脚先踏出房门,说谎的时候摸鼻子,开心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骂人的时候声音的频率,她知道我什么时候是假笑,什么时候是真的开心,眉头皱到什么程度是真的生气。但我不认识她,我完全是新的我,而那位与她同甘共苦的朋友,已经永远地死在了过去。每一个新的我,对于她而言都是呱呱坠地的新生儿,只不过哭泣的任务被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递给每一个其她的我星图纸,让我画小熊星座或者英仙座解闷,我们都无动于衷,我很庆幸她没有让现在这一个我尝试,因为我对素描一窍不通,也未曾了解过星座的排列,而她的朋友那个与她有过多年交情的我,画了一整本星图,天鹅座上有血,是“我”的血,蛇夫座上有泪痕,是她的眼泪。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请求你相信我说的。”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我相信。”我回答,工作台上“我”与她的合照还在,照片里的我正在堆一个丑丑的雪人,她找来一块石头给雪人装上鼻子,地上敷着一层薄薄的新雪,我们都在笑,她一定知晓照片拍下的时间,当天的温度,我们的经历,但我一无所知,我只是看着照片陷入沉默,不知道应该与对方对话,还是应该直接离开,给对方一点私人空间。毕竟我不是她的朋友,只是宇宙随机排列组合的因子中,被安排在场景中的一个。对于她来说,有意义的只有那一个,她的眼泪、哭泣、哀伤与颤抖都只能献给那一个,而我只能长久地沉默,比没有感情更伤人的是虚假的感情,我只能尽量诚实。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倒也不介意和你建立一份全新的友谊。我和你的朋友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肯定也有一些相似。”我向她递出友谊的橄榄枝,她犹豫着,最终没有接过来,“我还是想找回她。”她淡淡地说着,而我没把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