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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暮沉楚天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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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相注重礼教,苏迟在姬家那几年,一向秉承食不言寝不语,更不要说吃饭的时候把腿往桌上搭了,他微微拧眉,筷子一拐,去夹另一边的菜肴。
二人这一顿饭一直吃到半夜。
因为守岁的习俗,哪怕将近子夜,外面街道依旧灯火通明,敲锣打鼓,一片热闹。
但他们院落偏僻,近旁谈笑声渐稀,那些锣鼓声显得愈发遥远。
荆子楚执着仅剩的半壶酒,难得有了几分醉意,扯着苏迟逗他,“过了年你就十二岁了,喝一口也没关系,男人以后总要学会喝酒的。”
苏迟被他扯得有几分狼狈,却依旧紧抿着唇不肯喝。
“看来我回来的还不算太迟。”清脆动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苏迟浑身一震,猛然转头看向院外。
陈都气候宜人,哪怕是深冬,外面也只下了一层薄雪。
离月提着灯站在门外,身上红色锦丝外袍未沾染半点碎雪,仿若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暖融不少。
苏迟几步走到离月身前,又生出几分迟疑。
离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长高了。”
苏迟扯住她外袍袖口,耳尖微红,“姐姐怎地这么晚,累不累?”
离月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在城郊逗留了一阵,还以为你们已经睡下了呢。”
她不说因何逗留,苏迟也不多问,拉着她进了院内,“姐姐饿不饿?饭菜都冷了,我去热一热。”
荆子楚在一旁凉凉叹息,“方才半天闷不出一句话,此时倒是变话痨了。”
离月眉眼微弯,“我不在这些日子,辛苦子楚了。”
荆子楚给她斟了一杯酒,“来来,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苏迟伸手拦下酒杯,“不行,空腹喝酒伤身。”
“方才怎不见你担心为师伤身?”荆子楚摇了摇头,将酒自己饮了,眯着眼叹息,“大逆不道。”
离月眉眼含笑,拉住苏迟,“游神大会就要开始了,你想去看吗?”
离月连夜赶回来,竟真是为了陪他守岁,苏迟只觉得心中暖融融的,点头道,“听闻十分热闹,我正想去。”
荆子楚嗤笑一声,拆台道,“你方才还说没兴趣。”
苏迟只作没听见,去厨房热了饭菜,三人又吃了一些,才一起出门。
此时子夜已过,外面游神活动也早已开始。
所谓游神,却是楚国那些官家富人出资,将庙里的神像请下来,在城中四条长街游走一圈,为请神亲自下凡驱除秽气之意。
神像大多为金石雕制,需要二三十人抬,方能抬动,前方又设童男童女引路,匠人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百姓们自带香火,跟在神像两旁夹道祭拜,故而难得有万人空巷的盛况。
三人到了大街上,远远就能看到抬得比楼宇还高的祝融像。
那祝融像雕刻得十分传神,发面丹唇朱红,须发皆张,右手执鞭,左手托珠,不怒自威。
神像离他们所在这条街还有一段距离,此时街上人头攒动,酒肆林立,两边还有许多摊贩叫卖小吃、首饰等,入眼皆是满目琳琅。
“那家煎饼味道一绝。”荆子楚长腿一迈,就凑过去买了三个。
苏迟陡然被塞了一个煎饼,抬头看到离月笑眯眯地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跟着咬了一口,满嘴生香。
荆子楚难得兴致勃勃,一路买了不少新奇的物件,俱都塞到往苏迟怀里塞,后来连三岁孩子玩的玩具都没放过。
苏迟平生从未试过被人当正经孩子照顾,若他还是七八岁的孩童兴许还觉得新奇,但对快十二岁的半少年来说,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根本不舍得拒绝。
当苏迟终于一手快抱不住那些玩具,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无处下口的时候,神像终于游到这条街上了。
人潮俱都涌向游神队伍,他们几人被带着,只能不由自主往前,很快就走到了神像前。
离月从袖中拿出滚灯,伸手在灯壁上一抹,抽出来就变成了一支香,那香无风自燃,燃起的香火飘向祝融像。
随着香火飘向神像,祝融双目似染上了神采,众人皆感到脑中陡然一片清明,只当神像显灵,更加虔诚跪拜起来。
近旁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娘子?”
苏迟循声望去,却是一对年轻夫妇,男子穿着长衫,相貌清俊,女子晕倒在他怀中,看不清样貌,只见腹部微微隆起。
周围人跟着一片惊呼,“有孕妇晕倒了。”
离月带着苏迟,挤到他们身旁,只见那女子容貌端秀,脸色苍白,一头一脸的汗,因为离月的靠近,竟还抖动着抽搐起来。
见状离月收起滚灯,将线香往荆子楚手中一塞,对男子道,“快将她抱到一旁。”
男子正六神无主,以为离月懂岐黄之术,依言抱起女子往人群外走。
那些围观的人连忙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男子将他娘子抱到一旁巷子里,离月肃着脸伸手去搭了搭女子的脉搏,又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几个月了?”
“四……四个余月。”
“可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男子讶然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离月半垂下眼,“这孩子留不得。”
“你什么意思?”陡然听到这一句,男子激动起来,“我妻子怀孕不易,姑娘空口白牙,怎就断人生死。”
这巷子不算偏僻,男子声音大,立时又吸引了一些人停下来张望。
男子白着脸,“你到底是不是医者?不要耽误我娘子治病。”
周围人议论纷纷,“这姑娘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哪懂看病,别耽误了,快点送隔壁医馆罢。”
荆子楚手里还拿着线香,听了离月的示意不敢靠近。
苏迟见他们眼神不善,立刻站在离月身前挡住他们的视线。
离月神色依旧淡淡,低声道,“她这半月余,是否畏寒,口味也变了,还喜食生肉?”
闻言男子眼神一震,目露迟疑。
离月扫了眼围观的众人,并未多言,“先将你娘子送去医馆罢,明夜子时我还会在此处。”
不待男子反应,离月站起来牵住苏迟,走向荆子楚。
周围人未听清她方才的询问,见她站起来就走,更加议论纷纷,“看着眉清目秀的,没想到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苏迟抿了抿唇,下意识想回头反驳,离月却摸了摸他的头。
见苏迟一脸不解,荆子楚伸手在他额上重重弹了一下,“不必管他人人云亦云,我们自问心无愧即可。”
看着神色如常的二人,苏迟虽仍有些懵懂,心中却有豁然之感。
陈都主街上有一条贯穿城区的内河,平素有许多小舟在河上载客,因为过年的缘故,此时河面上一片摇摇灯火。
荆子楚随手抛给岸边船夫一粒碎银,纵身跃上船头。
他动作极快,船夫吓了一跳,以为免不了船摇浪起,“哎哟”一声,话音未落,荆子楚已稳稳靠在船头,船身却丝毫未晃。
船夫惊得一身冷汗还未冒出就收了回去,赞了一声,“公子好武艺。”
离月有些无奈,拉着苏迟跟着上了船,在舱内坐了,“劳烦。”
船夫见她和苏迟容貌不俗,举止从容有度,也不敢多话,船桨往水里一荡,小舟就飘飘摇摇顺着内河往下。
两岸是来往的热闹人群,鳞次栉比的摊位,浓厚的烟火气息,仿若将河与岸分隔成两个世界。
荆子楚半躺在船头,身子几乎微微一晃就能栽到水里,他长腿搭在膝上,半眯着狭长的眼,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这小调在楚国几乎脍炙人口,船夫听他哼唱,笑道,“公子一看就是地道的楚国人。”
荆子楚足尖踏着船板,“老丈在这河上多久了?”
“已快三十余年了。”
苏迟坐在船舱里,听得荆子楚满足叹息一声,“这才是人间自在。”
苏迟不知为何,在他话里听出了几分惆怅,但见他语气跟平日一样懒洋洋的,倒看不出什么不同。
船慢悠悠晃过一座桥下,忽然眼前有薄雾弥漫,灰蒙蒙的,带着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
离月抬眼看了看,捧着灯的手不着痕迹地在灯壁上摩挲了下,忽然开口,“老人家,这是什么桥?”
“这是定安桥,已有百余年啦。人常说,过了定安桥,一生安定,姑娘可要坐稳了。”
说完船身竟晃了晃。
船夫又道,“莫慌,这桥下多暗礁,过了就稳了。”
“难怪叫定安桥。”离月赞了一句,“不知近来桥上可有发生什么异事?”
船夫叹了一声,“说来几个月前还有个姑娘想不开,跳河轻生……可怜年纪轻轻地。”
离月摸着灯的指腹轻捻,手指轻弹,苏迟只感到一阵清明之气忽地荡开,眼前薄雾瞬间消散。
“人在冲动之时虽会做下不可转圜的错事,但只要心存善念,总会有重来一世的机会。”
“姑娘年纪轻轻,居然也信这人间轮回转世之说?”
“世间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船夫琢磨了下,夸道,“姑娘一看就是读书人,说话很有道理。”
离月从从容容,“过誉了。”
荆子楚轻笑了一声,“今夜月色清明,明年定是个好年。”
船夫跟着点头,他亦觉得好久没见过这般朗月了。
过了定安桥,船夫撑着船杆靠了岸,离月又向船夫道了谢,才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此时街上行人已少了许多,倒显出几分空寂。
荆子楚抱着臂,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向脚步轻快,明显心情不错的苏迟,忽地开口,“阿离若是肯常住陈都,多塞几个徒弟给我也无妨。”
离月有些愕然转头,失笑,“之前不是还有些不情不愿?”
“毕竟有小徒弟在,你才会在这时候赶回来。”
月色皎皎,青年侠客抱臂含笑,与眉眼温婉的女子对视,莫名就因他的话生出了几分旖旎。
苏迟抬着黑沉的眼去看荆子楚,想到离月下次出门当真又带回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莫名心头有几分不高兴。
离月摇头,并没有接话,摸了摸苏迟的头顶,“走吧,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