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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暮沉楚天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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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月带着苏迟一路南下,到了楚国陈都。
楚国坐拥富饶的江南之地,百姓生活富足,常能见到街边酒馆传来靡靡之音,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欢笑着跑过街头巷尾。
离月带着他进了陈都巷尾一处院落,院内已生了薄灰,应是许久没住人了。
苏迟跟着离月里外打扫了许久,又购置了许多用品,看着空荡的小院逐渐充盈,仿若心里也跟着不再空落。
离月脱了外袍,依旧木簪绾发,与苏迟一起生火做了第一顿饭。
不过两菜一汤,十分简单,苏迟却吃得干干净净。
离月又从房内拿出一把剑,那剑鞘镂空,隐约可见内里剑身光华潋滟,锋锐无比。
“此剑名为忘情,日后它就是你的佩剑。”
苏迟觉得平生最开心之时,就在今日此刻,不仅拥有了自己的家,做了平生第一顿饭,还拥有了自己的佩剑。
眉眼精致的孩子笑起来宛如春华绽放,从眼底到嘴角,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离月不觉唇边也跟着染了笑,“从明日起,你就跟着隔壁的荆先生学剑。”
但隔壁安静得不像住了人。
苏迟迟疑地敲了敲门,不想大门虚掩,竟轻轻一敲就开了。
灰衣侠客半躺在屋脊之上,额上围了一块同色布巾,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五官明锐张扬,姿态却懒洋洋地,嘴里还叼着一根杂草。
荆子楚半眯着眼,丹凤眼更显狭长,他倪了苏迟一眼,“这就是我要收的小徒弟?”
苏迟顿了顿,郑重施了一礼,“见过先生。”
荆子楚摆摆手,“先奉拜师茶。”
院内摆了茶壶,里面却是空的。
苏迟见到一旁有井,只好先去打了水提到厨房,生火烧了水,又找到茶罐泡了茶,如此忙活一番,已过了半个时辰。
荆子楚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苏辞端着茶,不敢惊扰,只好静静侯着。
忽地一声轻响,苏迟只觉得指尖微麻,手中茶杯陡然脱手飞向屋顶。
俊美青年曲着一只手撑在额边,一条长腿屈搭在另一条腿上,小腿笔直修长,却不失力量感,那手指灵活更是得不可思议,茶杯在他手中似活了一般,随意翻转,里面的茶却半点也没有泼洒出来。
荆子楚说话亦懒洋洋的,“你这小孩倒有点意思。”
他继续玩弄着手中的茶杯,“阿离第一次求我,让我教你五年剑,我自然不能不答应,但你十岁才学剑,到底有些迟了,最终能学成哪般模样,就看你自己了。”
苏迟抿了抿唇,有几分失落。
荆子楚见他不答,一口饮尽杯中茶坐了起来,“我这是收了一只闷葫芦?”
苏迟跪下来,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徒儿拜见师父。”
荆子楚又躺下来,百无聊赖地叹息了一声,“真无趣,阿离误我。”
苏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有几分不安。
荆子楚又道,“你背上的剑,拔出来我看看。”
那剑身细长,虽不十分重,但对一个孩子终究吃力了一些。
苏迟勉强拔出来,顿时满院生辉,光华潋滟。
苏迟只觉得眼前一花,荆子楚就已到了他身前,他紧紧盯着剑身,满脸赞许之色,“这就是忘情?如此宝剑,确当得天下第三。”
苏迟被他吓了一跳,心想,这剑竟如此有名?
荆子楚这次仔细打量了苏迟好一会,纳罕地啧啧几声,“你到底做了什么?竟得阿离如此另眼相待?”
苏迟摇了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了,毕竟阿离肯定也不会说。”荆子楚嗤笑了一声,浑不在意。
“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但跟我学剑,定然要答应,绝不可用来作奸犯科,滥杀无辜,否则……”荆子楚又笑着凑近苏迟,“我可是要清理门户的哦!”
这一声“哦”,显得似在开玩笑,他眉眼生的张扬,唇角亦是天生带着笑的,但是苏迟莫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师父放心,弟子定然坚守本心,绝不滥杀一人。”
“你能得阿离青睐,料想本性不差,为师吓你的。”荆子楚笑的前俯后仰。
这次苏迟能确定,他的师父,很有些恶趣味。
荆子楚笑完,又摸了摸肚子,“为师还没吃饭,劳烦小徒弟先去街上给我买些吃食,再开始学剑罢。”
不知道荆子楚喜欢吃什么,苏迟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干脆买了好些吃的,路过茶馆的时候,却恰好听到茶馆里的人谈论起楚军大败,姬相与夫人双双殉国之事。
苏迟拎着满手的糕点纸包,怔怔然地站在街上,心底一片迷茫。
待他和颜悦色的姬先生,喜欢瞪人的姬夫人,终究死在了新郑。
他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比命还重要的气节,不因他人左右而改变自己的主意。
兴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或长或短,或终能抵达或死在路上。
然而快十一岁的孩子,终究还是太小了,总有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
苏迟懵懵懂懂地走回小院。
荆子楚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怎地出门一趟就跟失了魂一样?”
苏迟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荆子楚见问不出来,嗤笑一声,“小孩子心思太重可是会长不高的。”
苏迟猛然抬头,见荆子楚笑得恶劣,知又被他骗了,有几分羞恼。
荆子楚见他生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孩子什么的,真的太好骗了。
离月站在院门外,好奇探头,“你们在笑什么?”
荆子楚笑得浑身颤抖,“小徒弟担心长不高。”
苏迟莫名觉得丢脸,不敢去看离月。
离月眼里带了笑,“看来你们师徒相处得很不错。”
荆子楚一把揽过苏迟的肩膀,半倚在他身上,“阿离还怕我欺负了小徒弟?”
苏迟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往旁让了让,却发现被揽得根本动弹不得。
离月唇角微弯,“如此我就放心了,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多多照顾。”
她又要走?
苏迟忍不住抬起头。
荆子楚肃了神色,“你要去新郑?”
离月颔首,“大战方定,此时更易清除怨气。”
荆子楚虽仍倚在苏迟身上,苏迟却感到他身体微微紧绷,但他语气依旧随意,“路上小心。”
苏迟抿了抿唇,猜她去新郑,就如同当初郢城之时那般。其实他也很想去,想知道姬正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离月看出他的心思,“姬相一家的事情,自有人替他们善后,那几个孩子无事,你好好习剑,日后有缘自然还会再见。”
虽然心中依旧不舍,但又怕惹离月厌烦,苏迟郑重点头,“我会好好听师父的话。”
离月这一走,竟四五个月未见音讯,苏迟从初时的满心期待,渐渐变成了忐忑不安,整日都有些恹恹地。
今夜就是除岁,陈都素来繁华热闹,此时更是张灯结彩,一派祥和喜庆。
苏迟将两边院落打扫干净,又应景贴了桃符,倒与周围住户一般带了几分年味。
槐江楼送来荆子楚订的酒菜,就在院中摆了满满一桌。
苏迟幼时每次过年是没有机会参加宴席的,若是苏公心情好,吩咐给每个孩子都送些吃食,就能蹭上一口热饭,但大多时候是没有的。
故而苏迟对“过年”一词并无多大感觉。
近旁传来许多孩童玩耍的吵闹声,还夹杂着妇人喊他们回家吃饭的吆喝。
此时两人对着一桌酒菜,相顾无言,更凸显几分清冷之意。
荆子楚长腿支在一旁空凳上,修长的手指晃悠悠勾着酒壶,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见苏迟脸上没有什么喜色,有几分无奈,“想你姐姐了?”
苏迟抬眼看他,没有应声。
“你可知为何今夜叫‘除岁’?”
不待苏迟应声,荆子楚继续道,“岁更替而初始,天地阴阳交替都在今日,故而今夜秽气最重,百姓举行祭祀仪式,驱除秽气,祈求来年平安顺遂。待到明日岁始,若是秽气太重,没有归于天地之间,就容易阴阳失调,引发祸乱,故而阿离估计此刻正忙着清秽,今夜怕是赶不回来与你团圆。”
苏迟抿了抿唇,“姐姐已四个余月未回,师父难道不担心?”
荆子楚哈哈哈大笑起来,“你姐姐有能通鬼神之力,比你我这些普通人厉害不知几何,若是连她也解决不了的事,你担心又有何用?”
话虽如此,但又怎能做到一点都不担心?
见苏迟又端着碗筷不吭气,荆子楚用靴子踢了踢他的手肘,“快点吃,吃完带你去逛夜市。”
苏迟摇头,“我不去。”
“外面今晚可十分热闹,子时才开始的游神活动可以持续到天明,你之前估计从未见过罢?”
“没见过,但也没兴趣。”
“不去看你会后悔的。”
苏迟闭上嘴,想结束这幼稚的对话。
荆子楚见他不说话,又开始继续找话题逗他,“阿离若是回来,你想不想跟她去看?”
苏迟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荆子楚就着壶嘴喝了一口酒,“原来是嫌弃我,不过两个男人去的确有些奇怪,若是遇到熟人,问你是不是我儿子,我岂不是亏了?”
平白给人做儿子他都还没说吃亏,反而当爹先说吃亏了?苏迟有几分无语。
荆子楚仿似知他心中所想,半眯着狐狸眼道,“我毕竟以后还要娶妻的,若是平白败坏了名声,谁还愿意嫁我?”
他懒懒靠在一旁树上,长腿一搭,就搭在了桌沿上。
黑色长靴恰到好处地裹着小腿,衬得线条流畅,十分劲瘦有力,若是搭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赏心悦目,但偏偏搭在了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