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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灰白色的天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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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小城又多了几分活气。到底还是伤了元气的样子,比不了往年热闹安恬。但是年总是要过的,又是一岁过,街上几个孩子嬉闹,在冰凉的空气里透出一份淡泊的喜庆。
自从小城里闹瘟疫,王寿便再也没有来过,小萦几乎都把这个人给忘记了。可到了年下,疫情变清淡了,他居然又跑到小萦家来,小萦乍一看见他,几乎一口冷气呛上来。他也算是小萦的契哥哥,亲事给再三闹了一场,现在大家都不好再提了。见面彼此都有一点尴尬。王寿比他老子要老实沉默,几乎都没有话讲。只是带来了菱角花生,糯米和莲藕,杂七杂八的一大堆。今年倒是个丰盛的年份。
街角茶水铺子的竹寡妇又过来闲话,她总是有无数的新鲜话题,街长里短的,居然没有重复和陈旧。和她聊天倒是不令人厌烦,但是小萦和母亲手里不停地缝补,耳朵里都是悠悠然的左邻右舍的逸事,虽不惊世骇俗,却也有一种熨贴和安然。桌上有温热的茶水和炒出香味的花生,气氛也就安适恬淡了起来。竹寡妇絮絮的话语就在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下面铺展开来,就像一条软绵绵的河流。在这样的气氛里,小萦觉得自己有一点薰薰然的困倦。
母亲这几日都在给小萦缝制那件大红色的缎面棉衣,是很花了一些功夫的,赶着现在最时兴的样子。小萦自生下来还没有穿过这样好的衣裳,针线还别在上面,她就偷偷的试着一回,红色缎子那珍珠般的光泽将她的脸笼上了一层娇嫩的光影。这块缎子是王全买来的,只是没有和小萦说。看她欢喜的样子,母亲背地里暗笑,是做娘的那一点小盘算。做母亲的算计着长成的女儿。
这一日竹寡妇将三邻四里的小闲话讲了一个遍,却还有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东扯西拉的绕着圈子。王寿在一边捻着棉线,是给小萦的母亲帮手的。竹寡妇只不好说,朝他看了几眼。王寿是个有眼色的,笑笑,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了。
竹寡妇还是嗫嚅着,原来,四海当铺的老板王桂斋的夫人常年不生育,想起纳一个妾侍。找了好些,也不满意。倒是王家夫人自己想起了小萦,喜欢她漂亮利落干净。王桂斋可说算是小城最有钱的人,四海当在京城和大的通埠码头都有档口,他自己则在小城开了义塾,想也是为了积福求子的。名声倒是不坏。
竹寡妇原也是在那些大户的夫人小姐中间走动串通来求利的,好的就是这样的事。可是小萦的母亲厉害,小萦自己也不如一般姑娘温和,竹寡妇虽原是做惯了的,心里却也有点怯。
母亲愣了一下,手中的针线也险险扎了皮肉。小萦也听见了,只觉得吃惊。这种事情到是叫人一下子无从说起,和她们本来安详宁定的生活是不同的,仿佛惯常走的路上忽然多出了一条支路,却是不知道通往那里的,失却了以往的笃定和踏实。
安静了一会儿,母亲还是摇着头,脸上虽然笑着,可是笑的忐忑。她说:“小家的女,安安稳稳的过该当的日子罢,我们也不求富贵,她也没有那个命。”王桂斋都五十出头的人了,做小萦的祖父也不为过的。
给富人家做妾侍,和嫁作贫人妻,像母亲这样老实本分的妇人,是天然的偏向后者。这样的生活才是她们能预期的,能安心的,能从鲜嫩的姑娘一眼看到落叶成荫子满枝的。而前一条路,除了一点空洞的繁华,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没有根的鲜花,虽然美丽,却不知道能美丽多长的时间。母亲的拒绝也是惴惴然的,人家能想到你家的姑娘,说到底,还是看得起你呢,一个寒门的人家。再说母亲也不能将这个太当一回事了,人家只是那么一提,自己何必上赶着贴上去呢。
小萦自己想到王桂斋那个样子,干瘦干瘦的,就像是一条干鱼,未免觉得太有趣。她自己丰盈得就像是含满汁液的柳枝,王桂斋则是落尽了叶子的干枝条儿。但是王桂斋有钱,这样丰盈的青春,又能值几个钱呢?
竹寡妇讪讪地走了,只说自己家的门还没人守着。母亲和小萦也不再提,只当是和院墙上的葫芦结了果的话题一样,说了也就算了。晚上睡下了,小萦睁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棚顶,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日里的话。不知怎的,王桂斋那枯干的脸,渐渐的变成了李清平那眉清目朗的脸庞。她平淡乏味的少女生活里,李清平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可是他若有若无的关怀和在意,还是将她淡薄无味的生活温暖了起来。海棠花只是一个梦想,这个梦她舍不得,可终归还是梦,不能将她温暖起来。但是没有梦,生活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实在是太苍凉了,苍凉到没有办法承受,还是需要一点绮色的梦来掩饰。
可是给她做梦的机会也不是很宽裕了。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已经不适合再作空洞的绚丽的梦了,她在周围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也是不过如此的。不由得,心里一阵淡淡的酸涩,却也是不清不楚的。
天冷得厉害,连空气也被冻得透明冷清如冰块,仿佛微小的碰触都会使它泠泠作响。树枝全是枯死的黑色,就像是蛇的影子。小萦身上穿着母亲的旧夹袄,臃臃肿肿的,四肢都不得弯转自如。去河边淘米洗菜,总是要很费力才能蹲下身去。板硬粗厚的棉袄袖口里露出纤细玲珑的手腕,愈发显得那手腕的单薄脆弱,好像一折就断。冰冷的河水激得手指通红,像猫咬一样生疼。
冬天的夜很长,铜锅里面熬的白菜豆腐,翻滚着白花,瓮里米饭熟了,透出香味。这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的气息。饭菜廉价,但是还干净有滋味。桌子边坐着的四个人,母亲和小萦,王全和王寿,不管平日里有几多生硬和间隙,在这柴米的香气,饭菜热腾腾的白烟里,还是生出一家人般的温情来。只是这温情还是淡的,无法浸到心底,但是在这冰冷的夜里,却仍是无法拒绝的温暖源泉。
岁末年头,虽是穷家小户,还是拾拾掇掇,浆浆洗洗,河边也热闹了起来。竹寡妇镇日在那边碎碎唠叨,俨然是飞短流长的中心。小萦提了竹篮走过去,向她笑笑。她却忙忙地走了来,凑在小萦身边,说:“我的姑娘,婶子给你找了一个好差事,你可做不做?”
小萦见她笑得漏出嘴里的豁牙,一股热乎乎微带腐臭的气味扑将过来,她不露声色地向后避开,却微微笑道:“竹家娘,你到有这许多好事。”小萦还是在计较竹寡妇说她给王桂斋作妾的事情。竹寡妇倒不在乎,伸手抚着她的肩头,大笑道:“我的姑娘,我偏是就有这许多好事那。”小萦无可不可,见她兴致,只好站着听她说。
竹寡妇说出的事来,反给了小萦一惊。原来周家的公子生来身体弱,前一段本是在京里惹了官中是非,想回故里静养,偏偏又赶上闹疫症。他也染了发热咳血的毛病,却也说不清是不是疫症。
“现在好了,京城请来的大夫都说了,已经转成痨症,只要静静的养着罢了。”竹寡妇嘻嘻地笑着。要是赶上运乖命蹇,穷门小户的成了痨,也就是干瞪着眼等死罢了。周家财势雄厚,整日人参玉桂的吃着,想也养得起。
“周家想找个伶俐干净的丫头,专意的伺候周公子养病。”竹寡妇说,这可是个好差,每日只去半天,还在自己家住着,钱也给的多。活计也轻松,只是周公子爱干净,给他收拾养病的小轩罢了。
小萦心里不知怎么滋味,周兆麟于她,仿佛是天上的月亮,太远太高了,高成了一个风景,只能抬头看看罢了。从未想过能这样的接近。可是听见他的身体不好了,还是心疼,好像他就应该好好的,像那个月亮一样干干净净地挂在天上,还最好永远是满月。
过了几日,她和竹寡妇去了小城近郊的天仙河,那里有周家的别院。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院落,粉墙黛瓦,墙内疏疏烟树,几支白梅开的冷漠而妖娆,一股若有若无的寒香。院里几丛修竹,卵石铺的小径上堆满了败叶,一阵风过来,满园瘦枝萧萧乱响。虽然高轩敞屋,却有一种淡淡的凄凉的景象。
周府那个管家妈正在着人收拾房子,忙忙乱乱地搬着东西。天仙河的别院在西山脚下,周府在小城东面,相隔很远。倒是离落花街不远,只隔了一片稀疏的野树林和一条浅浅的河。管家妈一边指挥着几个家仆搬着书架花瓶等物,一面向小萦笑笑,说:“姑娘,可麻烦你了,给少爷做做饭,煎煎药。”小萦抿嘴笑笑,点点头。管家妈很喜欢小萦,以前小萦的娘给周府洗衣服的时候,就常见小萦,还常给小萦点心吃。她身材高大丰腴,虽然天气冷,可是脸上还是热得出了汗水,双颊喷红。
这里已是西山脚下,背山面河,景色虽好,可是孤单冷清。这宅子是周家以前的一个老太爷辞官归乡颐养天年的地方。周家虽是书香门第,那个老太爷却是戎马倥偬的武将,归乡时霜鬓斑白,却带着一个极年轻的貌美小妾,据说是波斯的胡女,会跳胡旋舞,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美得就像是一对翡翠。
小萦跟在管家妈身后,看过了厨房和后院的水井,柴房。正房只有三间,一间做了书房,还有一处小轩。冬天的花园虽干净清冷,也能看出那精致修饰的轮廓。只是一阵阵的冷风在枯枝间盘旋,再听得山上松涛阵阵,如呼如吸,无端的就让人生出凄凉苍茫的心境。
管家妈匆匆忙忙交待了几句,又跑到前院去安排人收拾东西。小萦叹了一口气,自己默默想,周兆麟自是身世清贵,养病的处所也好过平常人家万分,可是这景触怎地全是凄凉意。
她转过身,却看见周兆麟怔怔地立在后园的月亮门处,苍白瘦弱的一条,好像风都吹得倒。那神情也黯然了许多,哪里还有以前的骨秀神清。周兆麟正看着那几树白梅,看了一会,恹恹地扶着一个小厮往敞轩去了,整个人神魂已去了一半。小萦见他也没有以前那样惴惴,反倒生了一种怜悯之情。
她看周兆麟,原是少女的一种混了天真的痴狂梦境。女孩子原就是最容易心软的,在她心里,这个人万般都好,见他生病受苦,只觉得自己难过。
回了家,她跟母亲说了去给周家公子做饭的事情。小萦的母亲没说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说:“他们家给的工钱不会少的。”小萦点点头。周府一向很慷慨。母亲张了几回嘴,最后说:“丫头,工钱自己留着,莫让你爹看见了。”小萦有点疑心。家里的钱都给王全收着,他不比于三,是个勤俭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妥当。母亲这样一说,仿佛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情。但是关系到王全,母亲不说,她也不好问,又不是生身父亲,隔了一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