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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摇桥与风眼 ...

  •   卷一 第三章摇桥与风眼

      三刻一过,桥头聚起一条人龙。桥不高,桥面却窄,宽不过两掌半,木板之间留着指宽的缝,能清楚看见下面黑亮的水。两侧以粗缆为栏,缆绳从桥端穿过一排木桩,再绕回桥身,绞得很紧,旧麻纤维在灯下露出缕缕毛边。桥下另有一道回风槽,像河心暗渠,风从槽里抬头,若被桥面一挡,就会在桥肚里打旋。

      监考人站在桥首的铜钉旁,手里仍是那本竹册。他说的话不多,只重申一遍:不许相援。说完抬手,敲了桥头的一口小钟。钟声短,像把夜里松散的线头拢在一处,桥背上的麻纤维跟着发出一道极细的嗡鸣。

      谢行霜排在第五。她把试剑木刃在右肩上挪了一指,找稳护手与虎口的贴合。她先不看人,只看桥:木板每三块有一道加固横梁,横梁上钉有铜钉,钉头露出半分;缆绳与桥身以八字扣相连,扣之间各系一小段备用麻绳,可临时调紧;板缝里水光微颤,说明底下风与水正互相扯拽。她将这些记在心里:板缝可观水,钉头可稳足,缆扣可借力,风口需让。

      许舟在她前一位,手臂还紧着,像抱着看不见的碗。再前面是一名练家子模样的壮汉,背阔臂长,虎口处起了厚茧。他一踏上桥,桥身轻轻一弹,像一条刚醒过来的鱼。他不等桥稳,便大步往前,桥身立刻泛起长波,那波沿着木板一节一节传过去,传到中段累了劲,又折回来,后头的人都被晃了一晃。

      风从回风槽里升起,碰到桥腹,骨碌碌转成一团,像水里炸开的小漩涡。监考人不言,旁人也不敢声张,只有靴底摩擦木纹的细响在风里时断时续。

      谢行霜抬脚踩上第一块木板。鞋底与木纹相摩擦,发出很轻的声。她把重心往前移半指,像写字时把一笔略向前探,让下一笔有地方落。恰好这时桥身往回弹,她的这半指便像踩在桥的呼吸上,冲抵住那口回弹。第二步,退半;第三步,横四寸,避开左侧缆绳抖出来的余波;第四步,进一寸,把自己的节拍从桥的拍子里理出来。三拍落稳,刚才的长波从她脚边绕过去,像遇到了一处不爱说话的岸。

      前头壮汉步伐仍猛,每落一步都把桥往下按一按,再甩上来。他的力道像一把钝斧砍在木头上,砍到一半收不住,又重砍一斧。许舟被他带得脚下发飘,指节刷地划过麻绳,发出一声涩响,手背在灯下显得很白。

      不许相援。谢行霜在心里把这四字翻了一遍。她不伸手去抓,只把眼睛放在那道长波的边缘上,像看水浪在岸上拐弯。她看见波在壮汉脚下起,又在他脚后两块板处落,落点正对左侧第四个八字扣。她把步子稍往右偏半足,鞘尾斜垂,轻轻碰了一下右侧缆扣。那一下不重,只是把她自己的重心通过护手导进缆里,像把一根细线绷紧。缆扣上的麻绳轻轻一颤,桥身在她这边便像被人按了一指,长波到此忽然收了一下,余劲转向,绕开她朝桥外泄去。

      许舟的肩膀松了松。他没有回头,脚却从板缝边缘往里收了半寸,收得很小心,像怕惊动什么。

      风从桥肚再上一阵,比刚才更直。她余光瞟到桥下黑水,水面被风挤出一圈一圈暗纹,那暗纹在桥腹下合并成一个小风眼,像人气短时胸口那一点微凹。她感觉右肩旧伤在风里轻轻一拧,那一拧是码头旧日的痛。她不躲,肩胛向下压一分,脊背自然提起。痛在骨缝里翻了个身,没有再咬上来。

      第二道长波回头,与桥肚里的风眼撞在一处。桥身忽地像被谁从中掏了一把,整体下抽,紧接着被缆绳弹上来几分。几个人齐齐晃了一下。前头壮汉的鞋跟在板缝上刮了一刮,嘶的一声,身子向左栽,手臂朝缆上猛抓。抓虽抓住,可同一瞬他把桥往那边又压了一压,桥身像被人大力拧了一下,整只碗倾向他,后头的人都被顺势带偏。

      后队有人低骂。监考人仍不言,他不出声时,桥上所有的声就更大:风、木、麻绳、鞋底,像一支乐队临阵起奏,却没人打拍子。

      谢行霜不看壮汉,只看倾斜的碗边。碗边要回正,不能硬掰,那会起更大的波。桥得自己找拍子,而找拍子得有人先站住。她把重心更往前压半指,脚心贴得更实,像把纸角按住。右脚微外撇,让小趾侧与木纹平行,外侧线遂如一根顺纹之线,顺则不滑。护手再下沉一点点,将那一点重量第二次传进右侧缆扣。分寸若重,便要被判扰阵;她只把桥身这一点乱,分给缆去消。

      倾斜停了半息。没立刻回原位,却不再继续倒向一边。半息里,许舟的脚重新找回年轮,用脚尖贴住最深的一圈,像把脚趾扎进树的年岁。他的呼吸由快转慢,像有人从背后捋了捋他的衣领。

      壮汉也意识到自己走得太猛,长吸一口气,换慢步。慢下来,他的力气才寻到地方。脚掌落地改以脚心为主,不再用后跟砸板,桥身因此少了一个砸点。谢行霜不奚落人,她知道能在桥上学会收力的,到了台上也不会只会乱砍。

      风眼不等人学完,反而勤快起来,专挑第九块木板底下打旋。那处营营作响,像小孩在水里吹泡。许多人听见这簌簌声就想快快赶过——想快,脚便重;脚重,板更响;板响,人心慌。她故意把步子再慢一分,慢得让那簌簌声像背景,不是主角。三拍此时起用:退半、横四寸、进一寸,每一拍落下,都像在那簌簌声上放一粒小石子,连放三粒,水不那么闹腾了。

      许舟见她慢,也跟着慢。后面有人焦躁,轻啧一声,那啧不是冲她,是冲自己的心。更多人察觉“慢反而稳”,也跟着慢。桥身两头的晃动渐往中间收,收成肉眼看不见、却能在脚心摸到的细摆。摆不见了,呼吸就回了一半。

      跨过第九块时,桥腹里忽有更深的吸气声。不是风,是桥本身,像老木缩了一缩。她知那是一口憋着的气,等不该的时候吐。她不等它吐,在那一块上落更稳的一步,脚心由外向里绷了绷,把那口气轻轻赶开一点。她的脚像一只轻手,把个想哭的小孩推到一旁,先让开路。

      身后一位脚踝不稳,一乱,脚自然往外拨,若踢到人,便要惊叫。谢行霜侧出半步,鞘尾轻抬,用鞘尾末端在他脚背上一点。那一点不是托,是提醒,让那条筋线往里收。他的脚一收,整条腿就不往外勾了。那人意识到自己险些踢人,脸在灯下泛红,咬牙稳住。监考人的竹笔在册上划了一下,没有抬头。

      到了桥心。桥心最要命,无遮挡,风爱在此胡闹;张力与两端不同,像一面鼓的中皮,稍不慎就软。软时,许多自以为稳的人才知自己是被桥带着走,而非自己在走。认知比风更吓人。

      她在桥心停半拍,这半拍不是怯,是把自己计入桥的算法。重心放得更低,用膝找稳,不用腰去死扛。脚心在板上敷得实,像在纸上拓纹。背后风推来,她不顶回去,让风从肩上过去,从衣襟里穿出去。肩胛旧伤又在骨缝里翻一下,像老蛇伸头;她把它按回去,按的不是痛,是那个要急的念头。

      她想起码头的桅杆,风一起,所有绳要同鸣。师傅教她:别骂风,别骂绳,先看哪条松、哪条紧,松的收收,紧的放放。桥如今就是桅杆,缆是筋,她要让这具筋肉在这一段达成可用的平衡。人在其位,便有其责;这念头一起,她不再慌。

      她微侧身,让肩线与桥长线成钝角。于是风从身侧过去时只带衣角,不带整个人。脚步仍按三拍:退半,横四寸,进一寸。她像在练一首慢到要命的曲,每拍的空白都比声重要。空白多时,人心最想出声,她偏不出,让欲溢的声在胸腔里化掉。化净,心像水烧开又盖了盖,不再旺。

      远处忽传一声闷响,是有人鞋跟磕在钉头上。紧接一声女孩惊呼,声音不大,却把人心扯了一把。惊呼后没有后续,想来未跌,只自惊。她不回头;回头的人最易丢重心。她把目光放在桥心前两块板,那里的木纹由圈变条,较新,弹性大,需轻落。她落在其上,像麻布上落一滴雨。那一滴,轻轻抚平了先前闷响在众人心里留下的尖。再前两步,桥心便把她这个不显眼的重量当成一个参照。参照出现,混乱便自去附着。

      许舟在她前第三位,肩膀一上一下跟着桥呼吸,不再抢。在他前两位,壮汉在桥心后略转头,眼光从她身上掠过,似讶异她走得这样慢。讶异之后,他不言,只把步子再放平。放平之后,他或许第一次发现,桥不是敌,也非要征服之物,桥是此时必须学会共振的伙伴。

      风眼渐散。风不是收了,是被新的节律引导到别处。每个人照自家步行走,整体拍子却渐有若隐若现的共同母拍。母拍非谁喝止,也非钟声,它像从桥肚里冒出的暗线——其实是众人的呼吸频率彼此靠近,被风识别出来。

      她在这条暗线里行走,像河水暗拐一弯。鞋底与木纹摩擦的细声,像有人夜里磨刀,磨的是刀背,不是刀刃。她喜欢这种声:不夸张,不蛊惑,只在脚心里轻轻道一句——好,稳着。

      过了桥心,剩下的路反而不难。难在莫要以为不难便可快。她仍按三拍,不求快。人一放松,末尾的小脾气就来。果然,桥尾另一个小风口,风沿缆滑至尾,再上翻。许多人在此抢最后一口气,想着终于要到头,脚难免快,快便乱。她此处反而慢半拍。慢这一半,让翻上来的小风未贴住她,从身侧擦过去。

      桥尾的末板较新,木色浅,年轮未被鞋底磨圆,纹路锐利。钉头在此略高一分,想是新补。她让脚稍抬高,不使鞋底去磕钉头。那一下若磕了,耳朵会被声吸住,心就抖;她不许自己的心被这些小东西牵走。此刻,她的心只属于风、桥、脚下三样。

      她下桥。桥尾有口钟,铜身在灯下泛青。她抬手推钟,钟声比桥首更沉,像在喉咙里落一块温热的石。钟声一出,桥上人像被轻轻按了一下头,纷乱少了一层。有人这时才觉自己在出汗,汗顺背脊下去,像一条蛇;有人这时才发觉牙紧咬,松开时下颌有些酸;也有人在桥尾停半息,像要让心和钟声一起落下来。

      监考人的竹笔在册上点了一点,看向她:“步稳,取风有序。”顿了顿又道,“不可过稳。”

      不可过稳四字,是告诫,不是挑剔。过稳易变拖,拖使后队未及桥心便先受前波影响。谢行霜点头:“记下了。”她不辩。辩在此时无用。她把这四字连同桥身几口喘气一并记住,像把不同大小的石子分格装袋。

      许舟在桥尾等她,双手抓缆,像还不信自己下来了。见她,难得笑一下,笑得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猫,毛还未顺。他小声说:“我差点踩到那枚钉头。”

      “看年轮。”她道,“从圆到长,长处轻落。”

      “圆处重落?”他问。

      “圆处稳落。”她改了一字。他点头,像把这词放进耳朵里。

      段柚抱药箱绕桥尾一圈,给几人递醒念香,遇一少年脸白过纸,按其腕,低声叮嘱:“别硬撑,喘慢些。”与谢行霜擦肩时,她压着嗓音道:“桥尾的钟声好。”

      “不是法子。”谢行霜说,“只是把拍子敲出来。”

      温留提小竹哨在桥下蹲看钉头,抬眼挤眉:“你在右侧第三个八字扣借了点力。”

      “借了一点。”她承认。

      “借得巧,监考没记。”温留轻笑,朝桥身努嘴,“末尾风口我吹了两声哨,怕有人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那肩,还疼?”

      “一点。”她把手背在身后,指尖在护手上轻轻一搓,“风里旧伤会翻。”

      “桥上没显。”温留说,“挺好。”

      桓雯蹲在桥尾,粉笔在地上咔咔两下,画出桥侧影,标注风眼与几处易出问题的钉头。画完仰头:“第二段小风眼,你慢半拍旁人跟着好走。”她边说边在图旁写下“慢非目的”四字,“要在手册里写清楚,免得人以为偷懒。”

      “慢是为了稳。”谢行霜道。

      “稳是为了让别人也能稳。”桓雯补了一句,又把“共拍”两字圈了一个小圈。

      桥上仍有人在过。中段忽传一阵杂乱脚步,像有人在桥上乱跑。人流被这阵脚步冲撞一下,几声短促惊呼被钟声压住一半。众人望去,只见一个穿短打的少年沿中线猛追,似觉刚才走慢,欲把失去的时间抢回。他每步都落在钉头附近,鞋底与铜钉摩擦出一串刺耳金声。他越快,桥越不肯给他路,风也越偏,几乎把他自己甩向栏外。未待他栽下,后队一名年长考生反被他带得膝一软,扶栏才站稳。监考人的竹笔在册上重重点了一点,那一点的声,都仿佛能让桥身抖一抖。

      谢行霜看一眼,移开。桥上的事,桥自教。桥教得比人严,也比人公道。

      桥尾空地上,灯沿低低,光不刺眼。有人蹲在地上揉脚踝,有人两手撑膝大口换气,有人仰头让风吹干额前的汗。御兽苑的简行吹了个极短的口哨,小鹞直冲夜里又落回他指尖,喙理翅根。简行抬下巴:“风要往东偏。”

      “看见了。”谢行霜顺着风向旗看去,旗尾又折半寸。观雾台的小吏捏着浅绿签的手指见汗,按了又按,按了又抬,像给自己心口按一按。她没走近,只在远处看一眼那根签。签的斜与直,都只是提醒。

      有人围着壮汉小声议论。壮汉脸有汗,眼里却没有气。谢行霜从他身边走过,听见他低声对同伴说:“我以前走桥,都是硬顶。今天学了。”同伴笑他一句,他不辩,只把腰带再系紧些,像把心里那道口也系紧。

      桥尾摆着一只旧木桶,桶里是井水,边上搁了三只木勺。段柚舀水递给许舟,又递给一个刚从桥上下来腿还在抖的女孩。水很凉,凉得手心一缩。女孩喝完,垂着眼道谢;段柚拍拍她肩:“你刚才那声,吓自己更多些。下回在钉头前先轻落,不吃那口惊。”

      “嗯。”女孩小声答。她眼角余光看了谢行霜一眼,像想要一句夸,又觉得不必。

      钟又响了一下。有人顺声把背挺直,有人顺声把肩放松。风从桥头来,绕过钟,卷起钟舌下一点微微的铜腥气。谢行霜把这个气味也记住。她在这一夜里记了风、记了水、记了木纹、记了钟声,也记了金属在风中发出的那点不易觉察的温度——那温度告诉她:桥活着,风也活着,人与桥要相互看见。

      监考人翻过册页,宣:“未过者今日止步。已过者,整队听令。”他顿了一拍,又道,“过桥,不是求险,是求稳。记住这句。”

      人群静了一瞬。求稳二字听来简单,做起来最难。谢行霜在剑脊上轻敲两下,当,当,让心口的拍子从桥的鼓点过渡回地面的轻拍。她把右肩向下沉,袖子里旧伤在风里翻一翻,像一条学会了待在原处的老鱼,偶尔露头,又潜回。

      桥尾石地上有一处小小的隆起,是两块石板接缝处被推车压起的包。她经过时脚步略略横四寸——同样的歩位,离开桥也用得着。她心里想起一件事:过桥学的不是“桥法”,而是“步法”。步法一旦进身,路的材质便不再吓人。

      简行把小鹞安回肩上,斜眼过来:“你刚才那一拨钟,押得准。”

      “只是按拍子。”她道。

      “是你能听见拍子。”简行耸肩,又道,“末尾那少年,我看他明日还要来跑。”

      “桥会教他。”她说。

      “桥教得比人狠。”简行笑了笑,笑里没幸灾乐祸,只有一种见多了风和鸟后的平静。

      观雾台那边传来一声细小的喝止,是守台小吏提醒孩子别上前乱摸。孩子退开两步,偏又留在旁边看风向旗。有人从小吏手里接了一小段红绳,绕在手腕上,打了个极平的结。红绳在灯下红得很稳,稳得像一小节心跳。

      “整理队形。”监考人的声音压过四周,“过者各自报号。”

      人群应声,一串串数字在夜里亮起来。谢行霜报:“三九。”声音不高,却不被风吹散。她站在队列第三行,许舟在左后一点,段柚抱药箱在右侧,温留叼着竹哨站到人群边缘,桓雯把粉笔塞回袖里,抬眼朝风向旗瞟了一眼。众人各就各位,像刚刚惊动过的水面,一环一环自己抚平。

      监考人收了竹册,目光从队列上缓缓掠过,像把每个人的站位与呼吸一并记下。他抬手,朝桥首的钟轻轻一指,似在告诫,也似在嘱托。“记住,”他道,“桥不会记得谁走过它,但你们要记得桥。夜巡的时候,风比今晚硬,脚下比今晚滑。谁会找拍子,谁才带得了人。”

      “是。”应声不齐,却不乱。远处摊位的灯在风里轻轻摇,姜糖的甜气和灯油的味细细缠在一处。有人把护腕松一松,有人把腰带再勒紧一格。有人悄悄抬手按了按胸口,那一按不是胆怯,是把刚才在桥上乱掉的一小节心拍按回去。

      钟第三次响。谢行霜把视线从桥上收回来,落在脚下石缝里一粒小小的砂上。她用鞋尖很轻地把那粒砂拨到缝里,让它不至于在下一人脚下滚动。她从不希望自己走过的地方为后来人留下一个无谓的绊。

      风在夜里偏了一线,又偏回去。观雾台的浅绿签斜了又直,直了又斜,小吏这次学会等,不急着按。风自己归位,人也该归位。谢行霜把试剑木刃背在肩胛,拇指敲了敲剑脊两下。当,当。她的拍子回来了。

      她没有离开桥尾太远,只在钟旁侧站了片刻。钟铜上有一道旧刻,半隐在青里,是前人留下的一句短短的话,刀痕极浅,看不真切。她不去凑近辨字。她想,那些前人的话,无非两件:要稳,不要急。她转过身,朝队列末尾看了一眼。有人正把沾水的鞋底在石边蹭干,有人把发丝往耳后抹。她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很细的安心,像河面上铺开一层极薄的光,薄得一吹即散,却足够指示岸的方向。

      “过桥者暂歇。”监考人收声,“听钟再集。”

      人群散开一层,不远不近。有人靠在木桩旁闭目养气,有人蹲下用指甲抠着鞋底泥,有人把红绳解了又系,系得比刚才更平。段柚提着药箱走到一旁,喝了两口凉水,冲谢行霜挥了挥手。温留把竹哨放在下唇边轻轻吹了一下,不出声,只是让自己的气息顺着管壁过去,像把刚才在桥上用过的那一口气从肺里彻底送走。桓雯在灯下把刚画的桥图吹干,折成四折,塞进袖里。

      谢行霜微微仰头,看见城楼后面的云低过一层,又被夜风抬起一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潮湾的夜:桅杆在海风里吱呀,码头的铃沿着一排逐个响,她的母亲在屋里咳两声,门槛上的她翻身,竹竿从手心滑开一寸又握住。那时她不懂节律,只觉得“握住总比撒手好”。如今她明白,握住是为了把下一步稳稳交给自己,也交给身边的人。

      钟声未至,她不去想下一关。她把肩胛再向下沉一点,感觉旧伤在肌理里像条老鱼贴着骨游过,没再露头。她在剑脊上最后敲了两下。当,当。声音极轻,只有她自己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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