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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廊试胆 ...

  •   子时将近,桥下水声一层层推来,像把黑夜抹得更深。临河搭起的雾廊并不长,远看是一道悬着小铃的暗影,近了才知其间并不简陋:铃距三尺,灯位与风口相对,廊下空出一道浅浅的水槽,便于风自下而上穿行;木板多是旧料,年轮清楚,摸上去微微起刺,正好给脚底一个可凭的粗糙。雾从河面爬上来,薄薄一层,恰好没过膝,带着潮味与铁器气息,像打磨过久的刀背。

      监考人立在廊口侧,黑袍衣摆被风掀起一点,手中竹册翻到新的一页,他不看谁的脸,只看脚。有人被他目光扫到,脚下立刻乱了一拍,那一乱,心里就起了声响。

      谢行霜把布号牌收紧,背上试剑木刃,指节在剑脊上轻敲两下,当,当。她把呼吸压到腹部,肩胛自然下沉,舌尖抵住上腭,脚尖轻轻上扬,像要把第一笔稳稳写在素纸上。雾里最先乱的不是眼,是耳;最先乱的不是步,是心。她不盯雾影,不盯灯火,只把耳朵贴在三样声音上:耳畔近风,廊中走风,桥下拍岸的水。

      前行者连出了三个。第一个走三步就回头,眼圈红红;第二个往里猛冲,撞翻第三串铃,叮当乱响,自己也被吓得一个趔趄;第三个走到中段忽然蹲下掩面,嘴里一连串地说不对不对。监考人的竹笔在册页上轻轻划过,像一根细毛在水面上拉出一道痕,又自然合上。

      轮到她。她不急着迈步,先用目光把廊的结构过一遍:右侧第三、第五串铃的下缘磨得发亮,说明手肘容易扫到;左侧第二盏灯的纸罩有细微折痕,风口会在那里打颤;中段第七块地板略下陷,是旧木松软之征。她把这些记在心里,像掌中抹平一张起皱的纸。

      第一步,脚尖落在木板年轮上,前脚掌先触地,脚心压平,后跟轻轻点一下。第二步,退半,呼吸由胸落腹,心跳随之慢了一拍。第三步,横四寸,避开自右侧斜来的凉风。第四步,进一寸,把节拍从廊的拍子拉回自己的拍子。耳边第一串铃像被人用指腹拨了一下,叮咛一声,雾纹便往两侧细细分开。

      她看不见自己的背影,只看见雾线贴着裤脚在移动。雾里开始有人说话,很轻,很近,像贴在耳边。

      行霜,别在外面睡。

      她脚下一顿,又稳住。她不抬头,不回头。那是潮湾里听过无数次的话,半夜起风,母亲把旧布披到她身上,指尖凉凉摸到她额角的汗,低低念叨。她把舌尖更用力顶向上腭,像把屋门掩紧。耳畔近风还在,廊中走风还在,桥下水的节律平稳,像一条看得见的线,沿着这条线,脚下每一笔都能落在该落的地方。

      往前五步,雾声忽然变尖,像有人在水下吹口哨。那是风从灯罩折痕处被切了一下,声波回身。她把重心略前移,右脚只在板边点一点,就像用手指挑开纸角。她侧身过去,肩胛贴着那一线风,呼吸从肋下滑过,眼前一缕最白的雾被步伐轻轻拨开,像一层浅浅的盐霜被手背抹平。

      右手两步外有人差点撞铃。那人的手已经抬起,手背在灯下很白。规矩写着不许相援,她不伸手。她只是把自己的步子慢半拍,让影子在雾里偏过去一点,把那股带着汗味的热风让给他。那人像被这半拍的空隙托住,手在铃舌前停了一瞬,又收了回去。铃没有响。他喘一口气,没有说话,像被谁按了一下头。

      旧木板吱了一下。她本能想提步,又压下,这里不能猛改重心。她把脚跟抬得再轻一点,像把字的末笔藏进纸纹。吱声不再。呼吸仍在腹里起落,像河水在石下走,不见其形却能摸到凉。

      雾像有记忆,会学人语。左侧远些的位置隐隐有人笑,是少年时码头抢鱼闹翻鱼篓后的起哄,笑声一转,换成撒娇似的软语,半真半假,牵着人往回走。她不去分辨是谁,只把步子贴着那条水声的稳线往前送。雾仿学的是记忆里最亮的一点,不是现在这一点;她的现在,只有风、只有步与呼吸。

      中段风口再错。外衣被从背后捋了一下,衣角向左翻,像要把她肩带过去。她半肩向右,腰脊随之微微拧开,脚下反而更慢。慢,反而稳。她想起打铁铺学看火的那三个月,火头上来,你的手不能跟着跑,要先让眼睛站住。她现在也让眼睛站住。耳畔近风与廊中走风开始再次对齐,桥下水一拍不差地敲着石。

      她走到第七块旧木板前停半拍,再落步。脚背忽然一凉,一滴水从廊顶竹结处沿裂缝落下,正好落在鞋面。她不躲,让它落。凉意穿过布面,像有人用指尖轻点她,这一点提醒她更清醒。她压下想抖足的念头,那会断了节律。她在心里数三、二、一,换脚,像河里换一股暗流。

      雾里忽然传来很轻的啜泣。不是刚才那人,是另一个,声音更远更薄。她没看过去。她知道,一旦回头,雾会把那张脸换成她心里想看的样子。她把下颌线压低一点,舌根放松,喉咙里有一根看不见的弦,紧了又慢慢松。那根弦与水声合拍,就成了她现在能听见的唯一的鼓点。

      她经过一处空隙,雾薄到能看见对面灯罩下的一截木柱。木柱上刻着很浅的刀痕,像有人练习起笔的残留。她从那刀痕的位置掠过去,鞘尾轻轻触柱,发出极轻的一声木响。这一声在铃响里几乎听不见,却像在雾里插了一枚针,让附近几步之内的人有了一丝可以抓住的实物感。她不是援手,只是在提醒自己:木、风、水,都是实在的。

      背后有人出廊,外头的灯更亮了一些。光在雾中开成朵朵小花,开得很快,谢行霜不去看那花,花在雾里开也在雾里谢,来不及认名字。她只看脚下板缝里那一点黑暗。黑暗是稳定的,灯才是变的。

      前方那瘦小的少年又要碰铃了。她到他身侧时,他手指离铃舌只差半寸。她不去看他的手,她只把自己的鞘尾在廊柱上敲了极轻一下,声像针落。那一下给他的手一个分心,他的手停住了。他抬头,眼睛湿湿的,像刚被雾洗过。他没有说谢谢,他只是往前挪了一步,把脚放在年轮上。谢行霜也往前挪了一步,像两条河在并流,不相交,也不互淹。

      左侧那盏纸灯的折痕处,火舌被风抽成一条细线。火影细得发青,像一丝快要断的线。她在折痕前再停一拍,右手手背贴过鞘口。她不是真的抚灯,只是把这个手势借给自己的心。她听见心跳从两声粗鼓变成步步轻落的小鼓点。

      雾廊尾声到了。末尾那串旧铃,铃舌偏了些,风一吹老是斜着响。她步子更轻,侧身擦过,从铃下走过去。她想到夜市里拨正铃舌的动作,手心发痒。她忍住,在廊内不动手。她记得规矩。她多走三步,出了廊,到了门框下,才伸手隔着门檐轻轻一拨,把旧铃的舌推回中线。铃身轻颤,声从叮叮当当的散,变作一串干净的单音。

      她跨出雾廊,背后的雾像一块被抚平的布,自然躺下。

      监考人把竹笔点在竹册上,抬眼看她一瞬,声音不高:“脚下有谱,心上无声。”

      她点头,没有多说。她知道耳朵里还有两道糊声没散尽,像火后残烟。她把指节在剑脊上又敲两下,当,当,烟淡了些。

      廊外小空地上灯照一圈人,有哭的,有骂自己没用的,有笑着说“还好”的。丹堂段柚端着汤碗在两侧来回跑,姜辛与热气混在一起,钻鼻。她把一碗塞给刚才那少年:“喝点,别抖。”少年双手接住,眼睛里还有水。段柚抬眼看见谢行霜,扬了扬下巴,像在说,还稳吧。谢行霜点一下,是回应。

      温留蹲在灯下,低头给一张护念符写边注。他字很小却稳,像潮退后留下的细纹。他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出来:“你走得慢。”他说,语气却带赞许,“慢着稳。”

      “嗯。”她答。

      桓雯拿着粉笔在地上画圈,把廊里的风口和灯位画成简图。她抬头:“第二段左侧灯罩折痕要修,风在那里打颤。”她说话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记到了。”谢行霜说。她不是修灯的人,但她记住。她知道她之后还有许多人要走这条廊,不希望那道折痕再绊人。

      简行倚着观雾台,肩上小鹞翻翅,打了个极小的喷嚏。他看一眼竹签,浅绿签斜着半分,又被守台小吏按回去。“风口要换。”他说,“还在稳里头。”

      监考人翻过册页,竹笔夹在指间,声音不大却盖过嘈杂:“摇桥看步。过雾廊者,三刻后桥头集合。”

      人群又动。一人骂自己腿软,一人问桥难不难,还有人笑说桥至少看得见。谢行霜把红绳推到手腕更里处,结头伏在脉口,像一只安静小虫。她抬手把鬓边碎发压回,风又吹出一点,她再压回。她收手很干净,像把两个气口封住。

      她没急着走,站在廊外,借灯看自己鞋背,果然有一滴水晕开。她不去擦,让它晾干。这滴提醒她刚才没有抖脚也没有慌。她觉得满意。满意不是自得,是知道下一步从哪里接着走。

      小个子少年捧着汤碗走过来,眼睛还红:“你刚才……碰柱子的那一下,我以为是铃响。”

      “不是。”她说,“木声。”

      “我差点就碰到了。”他低声说,“我看见你不看我,就知道不能求你拉我。”

      “不许相援。”她提醒。

      “我知道。”他点头,像在替自己记下一条规矩,“我叫许舟。舟船的舟。”

      “嗯。”她把他的名字记在心里。许舟的舟,是漂浮之物的舟;她想他将来应该学会自己在水上立稳。

      有人从另一头雾廊出来,是个腰背挺直的麻衣女子,步子极轻,额角却汗得厉害。她站在空地上急促喘了几口,转身朝廊里作了一礼。她礼数过分规整,有人笑她装,她没管,自己站到灯下,把手抖到不抖为止。谢行霜看着这人,心里给出一个字:稳。稳不必漂亮。

      温留把刚写完的符纸递给守台小吏:“灯罩折痕处贴一张,先挡风。”守台小吏接过,连连道谢,脚下一溜小跑就去贴。桓雯看了一眼简图,又补了一笔,低声和温留合计从哪边加个小铃。两人说话很快,像两条细线在纸面上交织。谢行霜不插话,她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廊里,在脚下,不在纸上笔下。

      夜市另一端传来短促的号声,是御兽苑召鸟的哨。简行仰头吹了一声,小鹞从肩上跳起,扑扑翅,绕一圈又落回来。他掀眼皮瞄谢行霜:“你走第二遍?”

      “走一次就够。”她说。

      “也是,你这种走法,走十次也一样。”简行笑,笑里没轻慢,“下一关在桥,下风更大,有空别逞。”

      “会。”她回答。她知道他要说的,不是笑话,是提醒。她对提醒向来领情。

      三刻的间隙短得像合了又并的两口气,却也足够看清一些东西。有人趁空把护念符贴在自己的胸口,有人把手掌摊在灯下看汗,有人从姜糖摊又买了两颗,有人绕到雾廊背后去摸那道旧铃,摸完就笑,像孩子偷摸了庙里的神像。这些细碎的事加起来,就成了夜里真实的温度。

      监考人看了看天,天色没有更明。云在城楼背后挤成一块又一块,像被火烤过的瓦。观雾台上的浅绿签斜了又直,直了又斜,被来回按了三次。守台小吏紧张得把手上的竹签都攥出汗。他抬头和监考人的目光对上,得到一个无声的点头,才放了心。

      谢行霜把木刃换了个握法,让虎口与护手贴合更紧。试剑虽钝,却有重量。握得稳,肩胛便能落得住。她把下颌轻轻向内收,脖颈后侧自然拉长,胸口的一口气从喉咙滑到腹中,像把一块石头放进水里,水面不多起波,但分量改变了。

      段柚端着最后一碗汤过来,自己喝一口,又看她一眼:“你雾里听见什么?”

      “旧话。”

      “什么旧话?”

      “别在外面睡。”

      段柚笑了一声,笑意里有点酸:“我也听过。不是你的那句,是另外一句。有人说,不要怕。”

      “怕也要走。”谢行霜说。

      “对。”段柚把碗递给学徒,手在围裙上抹两下,像要把手上的热气抹干净,“我桥上恐怕要抱怨两声,到时候你别嫌吵。”

      “不会。”她说。她不觉得吵。她喜欢有人在旁边说真话,哪怕是抱怨。真话比噤声更稳。

      温留从地上弹起来,把那张小简图塞到桓雯手里:“我去看桥,顺便把号位记一下。”他又转头对谢行霜挤眼,“走慢点,等我回来听你讲廊里的三拍。”

      “退半、横四寸、进一寸。”她说。

      温留笑:“我猜就是。”他跑开,风把他的衣摆掀起一角,像一面小旗。

      雾廊这一头渐渐空了,人往桥头聚。谢行霜转身,再看一眼刚才拨正的旧铃。铃舌稳稳在中线。风过,响一声,不长不短,干干净净。她喜欢这种干净。她把这声收入耳里,像把一小块石子收入袋,心里顿时有了分寸。

      她往桥方向走。灯火在身后,铃声在身后,雾在身后。她的影子拉长成一条细线,落在桥前那块略起包的石上,线头对准桥心。她脚底的鞋掌与地面摩擦发出很细的声音,像远处潮水拍岸。她想起潮湾的夜,码头上的桅杆在风里轻轻吱呀,母亲在门里咳两声,门槛上的她翻身,竹竿从手心滑开一寸又握住。那时她不懂这也叫节律,只是觉得,握住,总比撒手好。

      监考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压住四下杂音:“摇桥看步,三刻已到。”

      人群吸了一口齐整的气。桥头风如约而来,像之前在雾廊里试过的那小股,却更锋利,更直。谢行霜站在桥头,轻轻把肩往下压一点,让风先从她肩上翻过去。她回过头,看雾廊那边的灯花正一朵朵地开又谢,像有人在一页一页地翻书。她不再看。她把目光落在桥面第一块木板的年轮上。

      进去之前,她又在剑脊上敲了两下。当,当。两下就够。她不需要更多声响填满心的空处。空处要留给风,留给桥,留给一会儿自己可能会遇见的一个踉跄。

      雾廊留下的潮气还在皮肤表面微凉地黏着。她觉得自己像被一层很薄的水抹了一遍,从发梢到脚背,都更能贴住这片夜。夜不再只是一团黑,而有了许多层次:风的层次,水的层次,灯与铃的层次。她把这些层次按进心里,像叠衣服,叠平了,再放进箱子里。

      她走向桥头的队伍。许舟夹在第三位,手里还捧着空碗,碗里姜丝贴在壁上。他看见她,想挥手,又觉得不稳,把手放下,只点点头。麻衣女子站在队尾,腰背更直,像弓背的那一条弦,被风轻轻拨过也不弯。段柚在队外沿着栏杆走,低头看桥缆的结,嘴里小声念着什么,像在给自己壮胆。桓雯把粉笔往袖里一塞,眼睛里还留着灯和雾的影子,落到桥面上就变成一条条细线。温留从另一侧小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根短短的竹哨,冲众人扬一扬:“等会儿要是有人真脚软,我吹三声,意思是‘别动’。”

      谢行霜站定,背上的试剑木刃在肩胛处找到了一个恰好的位置,不压,不顶,像一块贴肉的木。她再一次数自己的三拍,退半,横四寸,进一寸。那三拍慢慢在心里铺开,像在水上搭一座小小的板桥。她知道,下一关里,她要靠的还是这座桥。

      她没有回头看雾廊。她不需要回头。雾廊留在背后,像刚学会的一首很短的歌,已经进了耳,也进了脚。她望向桥那头更暗的一段,风在其上来来去去,像有人在那边轻轻挥手,招她过去。

      她抬脚,向前一步,心里那个结系好了,不紧不松。她想,如果母亲在,或许会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过桥,不说话,也不呼唤,就像当年在码头的夜,听桅杆吱呀,手里缝补不停。她知道自己是在往前走,不是往回走。

      夜更深了半层。城楼上的灯刚换过油,火色更稳。观雾台的竹签斜了又直,直了又斜,守台小吏这回没有去按,他学会了等风自己归位。风归位,人也该归位。谢行霜吸一口气,把这口夜留在胸腔里,随后让它落到腹中。她的脚掌落在桥的第一块木板年轮上,木板很老,纹理像一道一道的水。她在水上落了一只脚,桥微微响了一下,像回应。

      雾廊试胆,就此记过。她把这四个字放进心里,像把一枚不大不小的石头放进衣袋。她知道自己不求快,只求稳。稳,是这一夜真正要交的卷。至于卷子的末尾会写下什么名字,她暂时不想。她更在意下一步的拍子,和下一阵风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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