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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花随雨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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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将所有翻腾欲出的、滚烫而陌生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之下。他不习惯,也害怕这种几乎要失控的感觉。
余时风帮他简单处理完伤口,用干净的纸巾仔细包好用过的棉签,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小心处理的危险品。“回去最好再用清水冲一下,尽量别沾水,容易感染。”他叮嘱道,声音依旧平和。
闻骇低头看着自己被妥善处理过、不再狰狞的手,又抬眼看看余时风平静的侧脸,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挣扎碰撞,最终却只榨干似的吐出两个沉重而干涩的字:“……谢谢。”
“不客气。”余时风把碘伏和剩余棉签收回书包侧袋,拉好拉链,“一起走吧?天都黑透了。”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出空旷寂静的教学楼。秋夜的凉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萧瑟的寒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发出窸窣的轻响。
“五千块……你打算怎么办?”走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即将分别的时候,余时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
闻骇的目光投向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汇成光河的车灯,眼神却空洞没有焦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只能退学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残忍的冷静,“找个地方打工,搬砖也好,刷盘子也罢,总能……一点点还上。”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那垂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刚刚包扎好的手,却泄露了内心滔天的不甘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退学。这两个字像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敲在余时风的心上,震得他胸腔发麻。他知道闻骇成绩其实不差,那次偶尔瞥见的物理作业步骤清晰,尤其是讲到力学和电磁学时,他偶尔抬起眼里会有光。还有那本被他珍藏起来的《相对论浅谈》,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思考的痕迹,都表明他是真的看进去了,并且乐在其中。这样一个本该有无限可能、在更适合的轨道上发光的人,难道就要被这样一笔肮脏的债务拖垮,永远困在泥沼里吗?
“不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余时风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甚至是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跟班主任说说?或者学校……”
“没用的。”闻骇猛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近乎麻木的平静,“老师管不了这种事。那些人……是地头蛇,惹不起的。”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余时风,夜色中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的事,你别管了。也别再掺和进来。”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就当……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离我远点,对你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快步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背影决绝而孤独,很快被闪烁的车灯和城市的阴影吞没。
余时风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寒气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冷风趁机灌进他的衣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捂住嘴,咳得整个身体都弯折下去,肺部的钝痛再次凶猛地袭来,仿佛要将他的胸腔撕裂。好一会儿,这阵剧烈的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留下喉咙里灼烧般的痛感和一阵虚脱般的眩晕。他喘着气,下意识地摊开手心,借着路边昏黄的路灯看了一眼——掌心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不明显的鲜红血丝。
他愣了一下,心脏骤然缩紧。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握紧拳头,把那只手死死地藏进了外套口袋里,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个令人恐惧的征兆。心里那点因为闻骇而起的焦虑和难过,瞬间被一种更大的、更冰冷的、关于母亲和自己未来的恐惧彻底覆盖、吞噬。
他抬起头,望着城市灰蒙蒙的、被霓虹灯染得看不到一颗星星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感受到命运的沉重和无情。它像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同时扼住了两个拼命挣扎的少年的咽喉,毫不留情,看不到丝毫曙光。
接下来的几天,余时风都有些心神不宁,像是丢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坐立难安。
上课时,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靠窗的、此刻空着的座位——闻骇请假了,已经连着两天没来学校。老师的解释是家里有事。但余时风心里清楚,肯定和那五千块钱的最后通牒有关。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像一个沉默的黑洞,吸走了教室里所有的声响,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安静。
他尝试过给闻骇那个恐怕早已停机的旧手机发短信,他那部老掉牙的非智能手机只能发出最简单苍白的问候:“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但屏幕始终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回音,像石沉大海。
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特意绕到闻骇家住的那栋破旧筒子楼下,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的窗户。楼道里黑漆漆的,安静得可怕,像一座被遗弃的坟墓,透不出半点生机。
门卫刘大爷看到他独自在楼下徘徊,跺着脚取暖,叹了口气踱过来:“找小骇啊?……哎,造孽哦。他那个爸,真是个祸害!又不知道跑哪儿躲债去了,屁都没放一个,就留下个孩子……前几天那帮杀才又来闹了一场,凶得很,砸了东西,好像还动了手……我听见响动过去看,都散了……小骇那孩子,脾气犟得像头驴,不肯低头说句软话,怕是吃了不少亏……”
余时风的心随着刘大爷的每一句话,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深渊。他想起那天晚上闻骇流血的手背和那双盛满绝望与倔强的眼睛。
“那……刘大爷,您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吗?”余时风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不知道啊,”刘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纹里刻满了无奈,“两天没见着人出入了。这孩子……命太苦了,没摊上个好爹……”
余时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脑子里乱糟糟的。母亲又在咳嗽,比之前更厉害了,咳得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脸色灰败,呼吸艰难。他赶紧放下书包冲过去倒水拿药,轻轻拍着母亲瘦骨嶙峋的后背,心里却像缠着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母亲的病,闻骇的债,像两座不断增长的大山,从不同的方向压下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拼命学习,努力照顾好母亲,可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现实困境,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个个陷入更深的泥潭,甚至可能滑向更糟糕、更无法挽回的境地。这种认知比秋夜的寒风更刺骨。
周五,那伙人约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一整天,余时风都如坐针毡,老师在讲台上讲的内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闻骇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种空荡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不断扩大的不祥预兆。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余时风盯着面前摊开的数学习题册,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却像天书一样无法进入大脑。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全是闻骇被那些人围堵在阴暗角落、殴打、逼迫的画面,还有他最后那个决绝孤独的背影。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看着。不能就这样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明天继续来上学,对着那个可能永远空下去的座位。
一个冲动,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攫住了他。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木质椅子腿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瞬间划破了教室的宁静,引来了周围所有同学诧异和探究的目光。余时风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急促地低声对同桌说了句“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就说我不舒服”,便抓起桌肚里的书包,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他跑得很快,不顾一切地在空旷的走廊里狂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猛烈地撞击着,甚至牵扯着肺部传来隐隐的、熟悉的钝痛。冷风呼呼地灌进他的喉咙,带来干涩而灼烧的痛感。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闻骇,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必须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