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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枯叶落地 ...

  •   他先是一路狂奔,冲回了闻骇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下。他仰起头,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但那扇熟悉的窗户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像一只沉默而绝望的眼睛。楼道里死寂无声,连野猫的踪迹都没有。他不甘心,又凭着记忆和直觉,跑去附近所有闻骇可能去、可能躲藏的地方——那个他们第一次真正产生交集的旧书摊,此刻早已收摊,只剩一地狼藉;学校后面那个总是弥漫着铁锈味的自行车棚,空荡得只能听见风声;甚至几个他知道的、偏僻隐蔽的、混混们有时会聚集的巷口,他都找遍了,全都一无所获。闻骇就像被这座城市吞没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在他徒劳的奔跑中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展现出它喧嚣而冷漠的一面。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欢里。余时风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胸口充满了几乎要爆炸的焦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感。五千块,五千块!这个数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他哪里拿得出五千块?他连给母亲买好一点、副作用小一点的药,都要反复掂量计算很久,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就在这时,他那部老旧手机沉闷的震动声响了,突兀地打断了他的绝望。屏幕上闪烁的是“妈妈”两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感,按下了接听键。“风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和一阵剧烈咳嗽后的虚弱喘息。

      “妈,我……我有点事,同学生日,晚点回去,你先吃,别等我。”余时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甚至试图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但握着手机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匆匆挂了电话,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周围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世界,第一次感到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如此陌生而巨大,像一座冰冷的钢铁森林,而他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被轻易地裹挟、淹没,无能为力。

      忽然,一个名字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海——“夜色”酒吧。就是上次那个黄毛混混羞辱闻骇时,提到的那个地方!一种冰冷彻骨的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凉。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立刻朝着那个他所知的、城里有名的娱乐区方向跑去。他不知道“夜色”酒吧的具体地址,只能一边拼命奔跑,一边向路边偶尔经过的行人焦急地打听。那一片区域灯红酒绿,音乐震天,穿着各异、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和香水混合的浓烈气味。穿着蓝白色校服、一脸苍白的余时风跑在这片光怪陆离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引来无数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终于,在一条嘈杂喧闹、霓虹招牌密集闪烁的巷子尽头,他看到了那四个扭曲闪烁的字——“夜色酒吧”。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暴露、叼着烟、眼神大胆的男女,他们好奇地、带着一丝玩味打量着这个跑得气喘吁吁、额发汗湿、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少年。

      余时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那股令人不安的腥甜感和肺部的灼痛,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将内外世界隔绝开的、隔音很好的门。

      瞬间,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像重锤一样砸来,几乎要震碎耳膜,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烟酒味、廉价香水味和汗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灯光昏暗而暧昧,变幻闪烁,舞池里挤满了随着音乐疯狂扭动的人影。余时风不适应地皱紧眉头,心脏因为极度的紧张、奔跑的缺氧和这恶劣的环境而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艰难地在拥挤摇晃的人群中穿梭,目光急切地、近乎疯狂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酒吧最里面一个相对安静一些、灯光也更暗的卡座区,他看到了闻骇。

      闻骇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质地廉价的黑色衬衫,扣子被解开了两颗,正被一个打扮妖艳、身材发福、戴着夸张首饰的中年女人亲昵又强制地搂着肩膀灌酒。他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有些涣散失焦,但还是机械地、麻木地张嘴喝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桌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摆了好几个空酒瓶。旁边还坐着几个同样油头粉面、看起来像混混或者马仔的男人,和几个打扮艳丽的年轻男女,他们正起着哄,发出刺耳的笑声。

      “哟,小骇弟弟酒量真不错嘛!是块料!来,姐再赏你一杯!”那个女人笑着,声音甜腻得发嗲,又倒满一杯酒,强硬地递到闻骇嘴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还不安分地、轻佻地摸着他紧绷的下巴。

      闻骇的身体僵硬着,眉头死死紧锁,下颚线绷得像石头,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极力忍耐着巨大的屈辱和不适。他下意识地偏开头,想躲开那杯几乎要怼到脸上的酒和那只令人作呕的手。

      “怎么?这才喝多少就不给姐面子了?”女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笑容消失,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悦。

      旁边一个穿着稍显正式、像是领班或经理角色的男人立刻上前,压低声音,语气严厉地对闻骇警告道:“闻骇!别他妈不懂事!梅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把她伺候高兴了,钱能少得了你的?还想不想要钱了?!”

      闻骇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致命的软肋。他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痛苦,最终被一种绝望的麻木覆盖。他认命般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近乎屈辱地张开了嘴。

      就在那杯酒快要再次灌进去的瞬间,余时风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猛地冲了过去,一把死死抓住了闻骇的手腕!

      “闻骇!够了!我们走!”余时风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愤怒和缺氧而剧烈发颤,但在震耳的音乐中,这声呼喊却异常清晰地撞进了闻骇的耳膜。

      所有人都愣住了,卡座瞬间安静下来,惊讶、诧异、玩味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干净校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秀少年身上。

      闻骇猛地睁开眼,看到是余时风,瞳孔骤然收缩,先是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仿佛看到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随即,一种无法形容的、火山爆发般的难堪、羞耻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比酒精更猛烈地烧灼着他的理智。他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猛地用力甩开余时风的手,声音嘶哑地低吼道,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更多的恐慌:“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滚!快给我滚开!”

      他最不堪、最丑陋、最想埋葬的一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暴露在了他最不想让看到、最希望能保持一点尊严的人面前。

      那个被称作梅姐的女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余时风,眼中闪过一丝发现新猎物般的光彩,红唇勾起:“哟,这又是哪儿来的小帅哥?也是想来找活干的?长得更白净清秀嘛……过来让姐姐看看……”

      领班皱起眉,一脸不耐烦和厌恶,上前就要驱赶余时风:“哪里跑来的学生仔?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别在这里捣乱!快滚!不然对你不客气!”

      余时风完全没理会他们,仿佛他们不存在。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闻骇,眼神里充满了痛心、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定:“闻骇,听我的,跟我回去!这种地方不属于你!钱的事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闻骇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痛引爆了,猛地站起来,因为醉酒和情绪激动而剧烈地晃了一下,他一把抓住桌角才稳住身体,眼睛通红地瞪着余时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嘶吼着,“五千块!不是五十,不是五百!是五千块!你有吗?你拿什么帮我想办法?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走!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看不起我就直说!别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余时风心里。余时风的脸色瞬间白了白,肺部的不适和喉咙的腥甜感再次凶猛地涌上,但他咬紧牙关,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松开抓着闻骇手腕的手。他上前一步,再次坚定地抓住闻骇的手腕,这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在一片嘈杂中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力量:“我没有看不起你。从来都没有。我看不起的是那些把你逼到这里来的人,是这种只能作践自己才能换钱的环境!闻骇,你相信我一次,总会有别的办法的,不一定是这种!跟我走。”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像暗夜里唯一亮着的星辰,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心颤的力量和温柔。那里面没有丝毫的鄙夷和嘲讽,只有一种深切的、不容置疑的关怀和痛惜,以及一种纯粹的、想要将他拉出泥潭的执着。

      闻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此刻狼狈不堪、醉意朦胧的倒影。他筑起的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尖刺、所有用来保护自己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土崩瓦解,碎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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