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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辗转流连 ...

  •   “谢了。”闻骇的声音依旧有点硬,像是未经打磨的粗粝砂纸,但先前那股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劲儿,终究是淡了不少。他不再看余时风,弯腰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散落一地的工具,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利落。

      “不客气。”余时风也站起身,安静地看着他动作。闻骇很高,此刻弯着腰,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地透过汗湿的T恤显现出来。当他直起身,余时风发现他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已经显露出青年人的宽阔骨架,充满了某种未加雕琢的力量感。

      闻骇把扳手、钳子一样样塞进车座下面挂着的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发出哐当的轻响。他扶正那辆刚刚修好的二八大杠,推着车把,简短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昏暗的车棚。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瞬间包裹住他们,把他们的影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长,轮廓模糊地交叠在一起。

      自行车轮胎碾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闻骇推着车,目光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路面,忽然开口,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憋了一会儿:“你怎么没回家?”他印象里,像余时风这样的好学生,放学铃一响就应该第一时间冲回家,埋进厚厚的习题册里才对。

      余时风走在他旁边半步远的位置,闻言轻声回答:“值日,晚了一点。”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他没说其实他看到了下课铃响前,闻骇就被面色不虞的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回来时拳头攥紧,下颌线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然后把书包狠狠甩在桌上,直接冲来了车棚,对着这辆破车发泄似的又敲又打。他也没说,自己收拾东西故意磨蹭到最后,是因为那一眼瞥见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愤怒和孤寂,让他心里微微一动,有点说不清的担心,才不知不觉跟了过来。

      闻骇从鼻子里“哦”了一声,算作回答,并没有追问。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种沉默不同于车棚里最初的僵硬,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而平静的气息,只有自行车偶尔发出的轻微吱呀声点缀其间。

      快到校门口时,喧闹的人声和车流声清晰起来。闻骇忽然停下脚步,自行车的前轮抵住地面。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余时风,被夕阳照亮的眼睛像是两盏微弱的火:“你家住哪?”

      “城西,纺织厂那边。”余时风抬手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不顺路。”闻骇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干脆。他一条长腿利落地跨过横梁,骑上自行车,只留下一个侧影:“我走了。”话音未落,脚下猛地一蹬,那辆高大的二八大杠便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像一匹刚刚被驯服却仍带着野性的马,很快便汇入校门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流之中,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移动的黑点。

      余时风独自站在原地,午后的风拂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他望着那个迅速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刺眼夕阳和都市喧嚣里的背影,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背着那个旧帆布书包,朝着完全相反的、通往城西的方向慢慢走去。

      城西纺织厂的家属院已经很有年头了。几栋六层高的红砖楼房排列着,墙面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楼道又窄又暗,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旧坛罐、废弃纸箱和舍不得扔的杂物,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味和旧棉絮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余时风家在二楼。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苦涩中药味扑面而来,强势地占据了所有的嗅觉,将外面世界的燥热和尘土气彻底隔绝在外。
      “妈,我回来了。”他一边弯腰换下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架最下层,一边朝屋里提高声音说道,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些。

      厨房里立刻传来一阵压抑而深沉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掏空,紧接着是母亲有些虚弱、带着喘息的回应:“风风回来了?饭马上就好,你先去写作业,这里油烟重……”她的声音被又一阵咳嗽打断。

      余时风放下沉甸甸的书包,没有走向自己的小房间,而是径直走进了狭小逼仄的厨房。母亲正背对着他,站在冒着热气的灶台前,佝偻着背,用一把旧蒲扇对着小煤炉上的药罐轻轻扇着。每扇几下,她瘦削的肩膀就会因为克制不住的咳嗽而剧烈抖动一下。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蜡黄,眼窝深陷,岁月和病痛在她脸上刻下了浓重的痕迹。

      “妈,我来吧,你去歇着。”余时风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那把边缘已经破损的蒲扇。药罐里深褐色的汁液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浓郁刺鼻的苦涩气味,几乎弥漫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没事,妈不累。”母亲转过身看着他,眼里是无限的慈爱和一丝怎么也无法完全藏住的忧愁,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她疲惫的瞳孔,“今天在学校怎么样?都还好吗?”

      “挺好的,和平时一样。”余时风轻声回答,目光低垂,专注地盯着药罐里那些翻滚的泡沫,仿佛那里面藏着所有的答案。母亲的咳嗽声似乎比以前更密集、更撕心裂肺了。他清楚地知道,那是早年长期在纺织车间里像陀螺一样不停劳作落下的病根——车间里空气污浊不堪,密密麻麻的棉絮和粉尘无孔不入,常年累月地侵蚀着工人的肺部。厂里好几个看着母亲进厂又一起变老的女工,都有类似或轻或重的毛病,像是一串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苦藤。

      父亲早逝,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整个家就靠着母亲那一点微薄的病退工资和平时强撑着病体接来的、糊纸盒或者缝补之类的零活勉强维持。他的学费,家里的柴米油盐,水电房租,还有母亲这常年不断、仿佛无底洞一般的药费……这一切像一座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大山,日夜不停地压在他这个尚未真正长成的、瘦弱的少年肩上,勒进他的皮肉里。

      但他从不说,从不抱怨。他只是把自己埋进书本和习题里,更沉默,更努力地学习,希望有一天能抓住高考这根唯一的救命绳索,考上一个好大学,找一份能挣得多一点的工作,让母亲能安心养病,过几天真正轻松的好日子。他早已习惯了安静,习惯了忍耐,习惯把所有的压力、惶恐和疲惫都默默地、深深地藏进心底最深处,不露分毫。

      晚饭很简单,一个不见什么油星的清炒青菜,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中午吃剩下的半条不大的鲫鱼。母亲拿起筷子,仔细地将鱼肚子上最肥美、没有小刺的肉全都剔了下来,一遍遍夹到余时风的碗里,堆成了一个小尖。

      “妈,你自己吃,我吃鱼背上的肉就好,我喜欢吃那里的。”余时风说着,就想把那些鱼肉夹回母亲的碗里。

      “胡说,鱼背刺多。”母亲轻轻按住他的手,那双手干瘦,关节粗大,带着操劳一生的痕迹,“你正长身体呢,又费脑子,多吃点。妈吃不了多少,真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忍不住侧过头,用手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一阵,咳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余时风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心里酸涩得厉害,像是被那苦涩的药汁浸泡透了。他默默地吃着,将母亲夹过来的鱼肉一点点咽下去,却觉得喉咙哽咽,尝不出任何鲜味。

      饭后,他抢着洗了碗,又把逼仄的厨房里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回到自己那个只有几平米、仅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小房间。书桌是旧的,漆面已经斑驳脱落,台灯也是旧的,光线有些昏暗,投下一圈黄晕。但他摊开作业本和课本的样子,却无比认真和专注,仿佛那是唯一能通往光明的路径。

      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远处城市中心繁华的霓虹灯光像另一个世界的星辰,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却照不亮这间小屋的昏暗。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在草稿纸上迅速划过发出的沙沙声,和隔壁传来的、母亲极力压抑却依旧断断续续、敲打着人心的咳嗽声。

      余时风写了一会儿,停下笔,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发胀的眼睛。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那片模糊的灯火,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下午在车棚里遇见的闻骇。想起了他那双带着桀骜、不甘的眼睛,那么亮,即使在油污和汗水的掩盖下,也像是困在泥泞里却依旧固执地试图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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