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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时风起 ...

  •   九月的天气,依旧残留着盛夏的余威。南方的这座城市,仿佛被浸泡在一罐温热而粘稠的蜜糖里,连风都带着沉甸甸的湿度。枫树的叶也粘在这片地里,树荫里的知了声嘶力竭,把最后的光阴唱成一首无止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歌。这声音与灼热的空气搅拌在一起,不由分说,一股脑地糊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行人身上,黏腻而挥之不去。
      市三中高二(七)班的教室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老旧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铆足了劲,却只搅动起一阵阵温热的风,非但没能驱散闷热,反而把四十多个少年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均匀地铺散开来。数学老师的声音平缓得像一条几近干涸的溪流,在午后的困倦里若有若无地流淌,催眠着台下大多数强打精神却仍眼神涣散的学生。粉笔头划过黑板,偶尔发出刺耳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那些细小的粉笔灰在光柱里缓缓飘落、旋转,如同一场无声而迷你的寂寥雪景。
      余时风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侧着头。他的目光越过了窗框,投向外面的世界。一根掉了漆的蓝色中性笔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笔杆粗糙的断面恰到好处地摩擦着虎口处那层薄薄的茧,带来一种熟悉而细微的触感。窗外的天空被窗户框成一幅画,蓝得透彻,高得遥远,几缕云丝淡得几乎看不见,像被随手抹开的纱。他的眼神是放空的,没有焦点,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某个很远的地方,又似乎只是困在了这沉闷的午后,什么也没看进去。
      忽然,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气流般掠过耳边:“喂,老师看你呢。”
      余时风猛地一个激灵,瞬间被拉回了现实。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坐正身体,脊柱绷得笔直,目光匆忙聚焦在黑板上那些密密麻麻、令人头疼的公式上。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感受到一丝干燥,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空气几乎再次凝固时,下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突兀得像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教室里的沉闷。原本死水一般的空间立刻沸腾着活了过来。桌椅腿与水泥地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喧哗声、笑闹声、收拾书本的噼啪声迅速汇成一片躁动的海洋。数学老师停下了话头,看着瞬间失控的场面,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什么也没说,夹起教案快步走了出去。
      余时风周围的同学像出笼的鸟儿般涌向门口,他却慢了一拍。他不急不缓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把摊开的数学课本和写了一半的练习册仔细地摞齐,边角都对正了,然后才小心地塞进那个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帆布书包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与周围的欢腾嘈杂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时风,打球去啊!”体育委员抱着篮球在门口喊了一声,篮球在他指尖轻快地旋转着,带着青春特有的躁动。
      余时风从书本间抬起头,日光灯的冷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他露出一个有些歉然的微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像湖面上轻轻漾开的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
      “又有事?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次次都不来。”体育委员撇撇嘴抱怨了一句,倒也没强求,转身吆喝着其他人,一阵风似的跑向了喧嚣沸腾的操场,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成遥远的鼓点。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如同退潮后留下的寂静沙滩。余时风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他穿过弥漫着喧闹和躁动气息的走廊,下楼,却没有走向敞开着的、洒满夕阳的校门,而是脚步一拐,转向了教学楼后面那排隐匿在香樟树荫下的低矮破旧的平房——那里是学校的自行车棚和堆放杂物的角落,是校园里最沉默、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车棚里自行车已经不多,稀稀拉拉地停着,在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歪斜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旧轮胎特有的气味。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一个身影正弓着背,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堪称文物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他手边散落着扳手、钳子等工具,发出零星的金属碰撞声。
      余时风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瞬,但还是走了过去,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蹲着的人听到细微的动静,猛地抬起头。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最终滴落在早已沾了斑驳油污的白色校服T恤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的眼神很亮,像被水浸过的黑曜石,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野性的倔强,像某种被困在牢笼里、时刻准备着冲撞的小兽。
      是闻骇。班里甚至年级里都很有名的“问题学生”。那些关于他的传闻总是带着刀锋般的锐利:打架狠,脾气爆,独来独往,像一匹离群的狼。没什么人敢惹他,也没什么朋友。
      闻骇看到是余时风,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但那点意外迅速被他惯有的冷漠覆盖,他又低下头,继续跟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较劲,手下用力,语气硬邦邦的,像扔出一块冷硬的石头:“有事?”
      余时风在他面前站定,目光落在那辆纠缠的自行车上。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像炎夏午后穿过树叶缝隙的一缕细微凉风,轻轻拂过燥热的空气:“需要帮忙吗?我看你弄了很久了。”
      闻骇没抬头,手下更用力地拧着一个似乎锈死的螺丝,手臂肌肉绷紧,语气更冲了,带着明显的抵触:“不用。你看你的书去。”他听说过余时风,成绩顶尖,安静寡言,是老师眼中标准的乖学生,跟自己完全不是一类人,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这种好学生莫名其妙跑来关心他?看笑话或者假装慈悲还差不多。
      余时风却没被他尖锐的态度逼退,也没有离开。他只是安静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目光专注地落在复杂的链条和齿轮上。忽然,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和闻骇处于同一高度,他伸手指了指自行车链条的一个连接处,那里的铁锈尤其厚重:“这里,好像卡死了。要不要试试用点油?”
      闻骇的动作猛地停住,再次抬起头看向他。余时风就蹲在那里,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一侧肩膀上,他的校服领口干净整洁,眼神清亮透彻,里面没有闻骇预想中任何一种情绪——没有嘲讽,没有怜悯,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好奇,只有一种很纯粹的、专注于问题本身的平静,甚至是一种……真诚的关心?闻骇觉得有点别扭,心里那点尖锐的、时刻准备刺伤别人的防备,像是猛地戳在了一团柔软而温吞的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对方的视线,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然后从旁边那堆杂乱的工具里,翻出一小瓶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标签的润滑油。
      余时风很自然地从他沾满油污的手里接过油瓶,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闻骇粗粝的手掌边缘。他的手指细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与闻骇那双沾满黑油、指节粗大、带着细小伤痕的手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他小心地倾斜油瓶,将几滴清亮的油脂准确滴在卡死的链条关节上。
      闻骇看了他一眼,随即抓住链条,用力一扳,“咔哒”一声轻响,那顽固的关节终于屈服松动。他几下利落地把链条重新装好,站了起来,用脚蹬了一下脚踏板。车轮终于顺畅地转动起来,发出均匀而轻快的嗡嗡声,打破了车棚里持续的安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余时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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