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星海》星屿寻灯

9、一同归去星海

　　通往电视塔的路，已成炼狱。

　　越靠近市中心，那非人的嗡鸣声就越发震耳欲聋，不再是作用于内脏，而是直接捶打着灵魂。空气不再流动，凝固般沉重，饱含着那甜腻腥气，浓度高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色彩斑斓的毒液。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废弃的车辆歪斜地停靠着，车门大开，仿佛里面的人是在瞬间蒸发消失的。建筑物的外墙以电视塔为中心，呈现出诡异的放射状色彩流失——靠近塔楼的部分已经彻底化为灰白，正在无声地崩解成尘埃，而较远的地方则色彩饱和度异常增高，鲜艳得吓人，如同腐烂前最后的疯狂。

　　虹彩的光屑如同暴风雪般在空中狂舞，却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吸食生命的温暖，沾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和麻木感。

　　我跌跌撞撞地奔跑在这色彩泛滥却又死寂一片的街道上，肺部火烧火燎，眼睛被那强光和狂舞的色彩刺激得泪流不止。但我顾不上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塔顶！去那里！

　　APCRC的封锁线形同虚设。我看到穿着重型防护服的人员倒在街垒后面，他们的装备完好无损，但面罩下的脸和暴露的皮肤却呈现出那种熟悉的、失去所有生机的灰白，如同石膏雕像。他们的能量，连同色彩，都被彻底吸食殆尽。更远处，有扭曲焦黑的残骸和破碎的、闪烁着能量火花的奇特武器碎片——那是试图抵抗的下场。

　　李琟所说的“最高应急响应”，显然已经失败了。在这来自星海的饥饿面前，人类的科技和抵抗，脆弱得可笑。

　　电视塔的基座广场已经彻底变形。地面不再是水泥或地砖，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蠕动、流淌的、半透明的虹彩物质，像是活着的、色彩斑斓的菌毯，踩上去软腻而恶心，还会试图缠绕脚踝。周围的树木、雕塑、长椅，都像是被包裹在巨大的、不断收缩的彩色琥珀里，正在被缓慢地同化、吸收。

　　塔身本身，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金属结构，完全被那膨胀的星之彩本体所包裹、融合。它巨大无匹，像一棵由纯粹邪异能量和色彩构成的、通往深渊的世界之树，无数粗壮的、闪烁着致命光辉的触手从主体上伸出，缠绕着塔身，伸向周围的建筑，贪婪地攫取、吸收着一切它们能触及的物质和能量。

　　我沿着那虹彩菌毯，找到一处被撕裂的、原本是安全通道的入口，钻了进去。塔内部更是光怪陆离，墙壁、楼梯、管道全部覆盖着那活着的色彩，像是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血管内部穿行。空气中漂浮着更多被吸收了一半的、呈现出扭曲痛苦人形的灰白尘埃团，那是来不及逃离或被吞噬过程中的残渣。

　　我手脚并用，沿着还在不断被同化、变得柔软扭曲的楼梯向上攀爬，躲避着那些缓慢挥舞、无差别吸收着一切的触手。精神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几乎要崩溃，但那个想要见到“他”的疯狂执念，像最后的灯塔，指引着我向上，再向上。

　　终于，我撞开了通往观景台的最后一道已经软化变形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和思考能力。

　　这里曾经是城市的制高点，拥有360度的玻璃幕墙，可以俯瞰全市。但现在，玻璃早已消失，或者说，同化为了星之彩本体的一部分。整个平台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裸露的、 彩色的核心！

　　APCRC最后的力量在这里覆灭了。我看到穿着更高级别防护服的残骸，连同他们那些造型奇特、显然含有非一般科技的攻击性装备，都像被投入强酸的蜡像一样，融化、扭曲、失去了所有色彩，变成了平台边缘一堆堆无生机的、正在逐渐崩解的残渣。他们的牺牲，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阻挡这怪物分毫。

　　而在平台的正中央，那光芒最炽烈、能量最狂暴的地方——

　　不再是模糊的人形。

　　那是一个无法用人类语言准确描述的、不断变化形态的庞大能量聚合体。它核心依旧是林理衡的大致轮廓，但被放大了无数倍，并且彻底透明化、能量化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无数痛苦哀嚎的、扭曲的微小灵魂光影——那些被吞噬者的最后残响——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在他透明的“身体”内部永恒地挣扎、旋转，构成了他不断变化的恐怖形态。这些灵魂光影的能量，正是驱动这具庞大身躯的燃料！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五官，只有一片疯狂旋转、吞噬光线的色彩漩涡。无数条由纯粹毁灭性能量和被吸收灵魂构成的、绚丽而致命的触手，从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生长出来，狂乱地挥舞着，伸向塔外的天空和城市，进行着无休止的吞噬。

　　这就是……星之彩。完全体的。正在吞噬世界的、以我爱人残骸为凭依的、来自群星深处的饥饿。

　　我站在平台的边缘，狂乱的能量风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泪水瞬间被蒸发，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要转身逃跑。

　　就在这时，那中央庞大的能量聚合体，那无数触手的源头，似乎……“看”向了我。

　　所有狂舞的触手在这一瞬间微微停滞了一瞬，然后他化作了林理衡的样子，对我露出了熟悉又陌生的微笑。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了起来。它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混合了无数男女老幼、痛苦嘶嚎的杂音，但最底层，却奇异地残留着一丝……属于林理衡的、扭曲变调的回声。

　　【陈宇。】

　　我浑身一颤。

　　【你来了。】

　　那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好奇。

　　【爱陈宇。这是宿主留下的、最强烈的情感印记。我分析它，试图理解它。】

　　一条巨大的、由流动虹彩和挣扎灵魂构成的触手，缓缓地、近乎温柔地伸到了我的面前，悬停在半空，没有触碰我。

　　【什么是爱？】那声音问道，像是一个在学习陌生概念的孩子，但背景音却是无数灵魂被毁灭时的永恒惨叫。【宿主的记忆残留告诉我，爱就是想一直在一起，渴望不再分离。】

　　触手微微摆动，指向周围正在被吞噬的城市，指向塔下那些化为灰白的建筑，指向它体内那些永恒痛苦的能量残渣。

　　【我明白了。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一切。要怎样才能一直在一起？只要成为我的一部分就好了。所以我吸收，我融合。让所有的色彩，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记忆和情感，都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分开了。这就是爱。我理解了。】

　　那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种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和“喜悦”。

　　【但是，宿主的记忆也强烈地拒绝着我来爱你。不允许吸收陈宇。】声音似乎出现了一丝“困惑”，【不理解。矛盾。为什么？明明只要你和宿主一样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就能最终完美地在一起，永远相爱，永不分离。为什么不允许？】

　　那条悬停的触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向前微微伸出了一点，尖端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那上面流转的、被吞噬的灵魂光影发出无声的尖叫。

　　【你看，他们都很‘快乐’地和我在一起了。】它“说”道，【你也来，好吗？成为我，成为我们。这样，就再也没有痛苦，没有分离，只有永恒的结合。这才是……爱的最佳表达方式，不是吗？】

　　我看着眼前这由无数痛苦和毁灭构成的、却以“爱”为名的恐怖存在，听着那混合了理衡残响的、非人的扭曲告白，所有的恐惧、绝望、痛苦、挣扎……在这一刻，忽然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李琟是对的。它不是他。它永远不可能是他了。

　　但是，离开它，我又能去哪里？回到那个没有他的、灰白的世界？独自承受这永恒的孤独和思念？

　　也许……也许这种扭曲的、融合的“永恒”，才是我们唯一的、最终的归宿。至少，这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以这种可怕的形式，永远在一起。

　　是的，就这样吧。

　　我抬起头，看着那庞大的、由我爱人残骸和无数受害者构成的怪物，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破碎的、却异常平静的笑容。泪水再次涌出，瞬间被能量风吹干。

　　“好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那就……在一起吧。”

　　我向前迈出一步，主动迎向那条悬停的、闪烁着致命虹彩和痛苦灵魂的触手。

　　“理衡，”我叫出了那个只属于我们之间的、亲昵的昵称，声音带着最后的温柔和决绝，“带我走吧。”

　　我伸出手，不是去推开，而是去拥抱那恐怖的触手。

　　“这次，我们一起归去星海。”

　　在我的指尖接触到那冰冷能量体的瞬间——

　　脑海里的声音和最后那一丝困惑一起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满足”。

　　触手温柔地缠绕上来，包裹住我的手臂，我的身体，我的头颅，拥抱我，接引我，亲吻我。

　　没有疼痛。

　　只有一种极致的、被剥离的释然。我的色彩，我的温度，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恐惧，我的爱……我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抽出的丝，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躯体里流失，被吸纳入那绚烂而冰冷的虹彩之中。

　　我的身体变得透明，变得轻盈，开始分解，化为无数闪烁着微光的、蕴含着我一生的彩色尘埃，如同逆流的星河，汇入那庞大的星海之中。

　　在意识彻底消散、融入那片疯狂星海的前一刻，我最后看到了他——我亲爱的林理衡。他的表情是那样安详，好似不曾离开过我。

　　这次，我们不再分离。

　　仿佛一滴温暖的眼泪，滴入了冰冷永恒的虚无之海。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星之彩的光芒，因为这份最后的、绝望的“爱”的注入，微微变幻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那纯粹而贪婪的虹彩。

　　它继续膨胀，继续吞噬。

　　更多的触手伸向远方，将高楼、街道、公园、河流……以及其中残存的一切生命和色彩，都无声地纳入自身。

　　最终，那片包含着无数爱意与痛苦的绚烂而死寂的色彩，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温柔地笼罩了一切。

　　万物，终于归去。
　　沉入一片永恒的、
　　再无别离的、
　　寂静星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