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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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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寺荷塘边那句石破天惊的“不会再争”,如同投入林梦姝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她反复咀嚼着李翊当时的眼神,不像作伪。可那句“无论你从何处听闻”又像一根冰冷的刺,悬在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他真的放弃了?还是以退为进的韬晦之计?她这个知晓“未来”的变数,在他眼中究竟是棋子、隐患,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意外?
这疑虑如同藤蔓,缠绕着她在枕霞苑日渐成型的图纸和源源不断送来的嫁妆单子间度过的每一日。
李翊似乎又“消失”了,只偶尔通过春桃夏荷,送来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一本新出的游记,一匣子江南新到的菱角,甚至还有一小罐据说是王府厨子新研制的、带着薄荷清香的润喉糖。
这些小东西带着一种奇异的日常感,冲淡着婚期临近的窒息氛围,却也让她更加看不透这位未婚夫的心思。直到这日午后,一封措辞简洁却不容拒绝的帖子送到了林府。
帖子是四皇子府的总管太监亲自送来的。素雅的金粟笺,墨迹清瘦有力,内容只有一行字:
“闻京中新得南府妙音,特邀梦姝午后过府一叙,共赏新声。李翊。”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平静的告知。林梦姝捏着那薄薄的帖子,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韧劲,仿佛捏着的是通往未知的船票。共赏新声?看戏?和那位心思深沉如海的四皇子?
“姑娘,四殿下相邀,这是好事呀!”春桃一边替她挑选赴约的衣裳,一边喜滋滋地说,“殿下待姑娘真是有心了。”
有心?林梦姝心底打鼓。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她选了身不算张扬的藕荷色云锦襦裙,配了支简单的珍珠步摇,看着铜镜里被精心妆点过、眉目如画的自己,既不失礼,也不会显得过于热络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四皇子府邸坐落在皇城东侧,与即将赐下的“枕霞苑”仅一墙之隔。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楣上悬挂着御笔亲题的“敕造肃亲王府”金字匾额,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皇家威仪。
林梦姝的轿子从侧门抬入,绕过巍峨的正殿,穿过几重回廊,最终停在一处水榭前。水榭临湖而建,三面环水,湖中遍植荷花,此刻虽未到盛放之期,但碧叶连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倒也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水榭内早已布置妥当。主位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云母榻,铺着冰蚕丝软垫。下首两侧各设数张花梨木圈椅,中间空出场地。几名青衣小太监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林梦姝被引至下首右侧首位坐下。刚坐定,便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翊来了。
他今日未着蟒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暗云纹常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乌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角,为他过分冷硬的轮廓平添了几分随意。他步履从容地走进水榭,目光在林梦姝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径直走向主位坐下。
“坐。”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寻常会客。
立刻有小太监奉上香茗。茶汤碧绿,清香袅袅。
“谢殿下。”林梦姝大方应道,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自己打量他的视线。
李翊没再说话,只是端起自己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投向水榭外接天的荷叶,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沉静而疏离。水榭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微风拂过荷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这气氛比预想的还要凝滞。她想着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这水榭景致真好。”她看了眼环境,开口,“临水听风,荷花映日,让人心旷神怡。”
李翊闻言,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让人看不出喜怒。
林梦姝继续道:“更难得殿下身份尊贵,待人却如此宽厚平和,梦姝深感荣幸。”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假得牙酸。宽厚平和?眼前这位可是原著里杀伐果断、心思诡谲的大反派!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糊弄过去再说。
出乎意料地,李翊那一直紧抿的、颜色浅淡的薄唇,竟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极淡,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微光,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但林梦姝捕捉到了!他笑了?虽然那笑意未达眼底,但这反应至少表明这马屁,似乎拍对地方了?
“宽厚平和?”李翊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轻轻搔过耳廓。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墨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锁定了林梦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梦姝倒是难得会说话。”
他叫她“梦姝”!不是疏离的“王妃”,也不是客套的“林小姐”!虽然语气平淡,但这称呼上的微妙变化,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既然梦姝觉得本王宽厚,”李翊的唇角似乎又向上弯了一分,那弧度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目光掠过她脸颊,慢悠悠地说道,“那今日这场南府新排的《玉簪记》,想必不会让你觉得本王是在强人所难了?”
话音落下,他轻轻击掌。
清脆的掌声在水榭内回荡。
水榭外垂挂的竹帘被无声卷起。早已候在岸边的乐师班子立刻丝竹齐鸣。清越的笛声,悠扬的琴音,伴随着檀板轻敲,瞬间打破了水榭的宁静。
一群身着彩衣、面傅粉黛的伶人,踏着细碎的台步,袅袅娜娜地从连接岸边的九曲回廊上迤逦而来,在水榭中央空出的场地上站定。为首的生旦净末丑,扮相精致,水袖轻扬,随着乐声咿咿呀呀地开了腔。
南府戏班!皇家御用!唱腔婉转清丽,身段行云流水,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千锤百炼的功底。这本该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然而,对于灵魂来自现代、习惯了快节奏娱乐方式的林梦姝来说,这咿咿呀呀、唱词文绉绉、节奏慢得令人发指的昆曲,简直就是一场漫长的精神酷刑!
她维持着端庄的坐姿,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睛“专注”地盯着场中那对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误会又和好的戏码。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的粥,各种念头疯狂翻滚:
这唱的是啥?一个字拖半天!那书生摔个跤都能唱一刻钟?女主丢个簪子能哭三折戏?天啊!这要唱到什么时候?
李翊到底想干嘛?就为了让我坐这儿看这催眠戏?他刚才那笑是什么意思?那句“强人所难”是敲打吗?还是单纯觉得好玩?
放弃夺嫡是真的吗?他今天这态度,看似随意,实则处处透着掌控感,不像彻底心灰意冷的人啊,
时间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午后的阳光透过水榭敞开的雕花窗格,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林梦姝本就因午间未曾休息而有些倦怠,此刻被这温吞的曲调、暖融融的光线一烘,眼皮子开始不听话地打架。
她强撑着精神,甚至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清醒点!眼前坐着的可是喜怒无常的活阎王!在他面前睡着?嫌命长吗?!
她觑了一眼主位上的李翊。
他倒是看得“认真”。一手支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搭在紫檀木榻的扶手上,指尖随着那慢悠悠的节拍,无意识地轻轻点着。目光落在场中伶人身上,眼神平静,看不出是欣赏还是走神。那俊美而冷硬的侧颜在光影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仿佛真的沉浸在这咿咿呀呀的古老韵律之中。
林梦姝觉得李翊比戏好看。
可惜也不能盯着李翊看,这就比较遗憾了。
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跟上那晦涩的唱词,试图理解剧情。每当唱到稍微激烈或转折处,她便适时地露出“会心”的微笑,或配合地微微颔首,做出“深有感触”的样子。甚至在某次旦角唱到情深处,她还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仿佛被感动得泫然欲泣。
“殿下觉得这陈妙常演得如何?”趁着换场的间隙,林梦姝寻找话题,试图驱散浓重的睡意,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兴趣盎然”,“这水袖功夫,真是绝了。”
李翊的目光从场上收回,落在她脸上。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尚可。匠气重了些,少了点灵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梦姝明显带着“求知欲”的脸,唇角似乎又弯了一下,“梦姝似乎很懂戏?”
“略懂皮毛。”林梦姝心头警铃大作,以免李翊认为她喜欢,摆手道,“只是觉得唱腔好听,身段好看罢了。殿下眼光独到,一语中的!” 又是一记不着痕迹的马屁。
李翊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场中。新一场戏又开始了。
煎熬继续。
林梦姝只觉得那婉转的唱腔如同最厉害的催眠咒语,每一个拖长的尾音都像小锤子敲打着她的神经。眼皮重逾千斤,头也开始一点一点。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脸上的笑容都快僵成了面具。心里却在疯狂呐喊:求求了!快点结束吧!再唱下去我真的要睡着了!
或许是她的“虔诚”祈祷终于被上天听见,更可能是戏班子终于唱完了既定剧目,在日头明显西斜,水榭内的光线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时,最后一声悠长的唱腔终于袅袅散去。乐师们放下乐器,伶人们躬身行礼,鱼贯退下。
结束了!
林梦姝如蒙大赦,跟着李翊站起身。
“辛苦梦姝了。”李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听不出情绪,“陪本王消磨了这半日辰光。”
“殿下言重了。”林梦姝垂首,“能得殿下相邀,欣赏如此妙音,是梦姝的福分。” 天知道她说出这话时,内心是如何的泪流满面。
李翊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她明显带着倦意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天色不早,本王派人送你回府。”
“谢殿下。”林梦姝需要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依旧是那顶来时的青呢小轿。林梦姝马上钻了进去,厚重的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轿子被稳稳抬起,轻微摇晃着前行。
午后未曾休息的疲惫,以及那场漫长“催眠曲”的后遗症,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轿厢内光线昏暗,摇晃的节奏如同摇篮。林梦姝只觉得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睡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就就眯一会儿,到家前醒来就行…”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头一歪,靠在轿厢壁上,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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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是从深海里慢慢上浮。
林梦姝感觉自己在轻微地摇晃,身下是柔软的坐垫。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好闻的冷梅暗香,很熟悉,是李翊身上常有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淡的、似乎是轿厢内熏染的木质香气。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熟悉的青呢轿厢顶棚,光线昏暗。
到家了?还是还在路上?
她坐直身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一动,手腕上却传来一种陌生而温润的触感,带着微微的凉意。
什么东西?
林梦姝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白皙纤细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镯子!
那是一只通体莹润的紫玉镯子!玉质细腻得如同凝固的紫霞,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没有一丝杂色,纯净得令人心颤。那紫色深邃而神秘,既不显得轻浮,又不显得老气,反而透着一股高贵典雅的气韵。镯子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贴合在腕骨上,触感微凉,分量适中。
这这是哪来的?!
林梦姝瞬间彻底清醒了!睡意全无!她猛地抬起手腕,借着轿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端详。
紫玉!还是成色如此上乘、毫无瑕疵的极品紫玉!这绝非寻常之物!价值连城都不足以形容!只有皇家内库或者顶级勋贵之家才可能拥有的珍品!
谁给她戴上的?!
答案呼之欲出!除了那位四皇子李翊,还能有谁?!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给自己戴上这么贵重的一个镯子?!
是赏赐?因为她“乖巧”地陪他看了一下午无聊的戏?还是某种标记?某种信物?!
一个荒谬念头猛地窜了出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用来安抚她这个即将被绑上贼船的“王妃”?!
不。
林梦姝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李翊看她的眼神,从未有过半分情愫。那里面只有探究、审视,偶尔掠过一丝兴味或玩味,但绝无男女之情!
那,是什么?
她想起伽蓝寺荷塘边,李翊那句冰冷的警告:“忘掉它。永远,不要再提。”还有那句看似放弃的宣言。
一个更符合逻辑、也更让她心惊胆战的解释瞬间清晰起来——迷惑!
这是彻头彻尾的迷惑战术!
先用那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游记、菱角、润喉糖,营造一种温和无害、甚至有些“体贴”的假象;再用一场看似随意的“赏戏”邀约,观察她的反应;最后,在她毫无防备睡着的时候,送上这份价值连城的厚礼!
目的何在?
就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让她误以为这位四皇子真的“宽厚平和”,真的放弃了野心,真的对她这个未来的王妃有那么一丝“情意”或“看重”!让她沉浸在“被宠爱”的假象里,心甘情愿地踏入那座名为“枕霞苑”的黄金牢笼,成为他身边最不设防的人!
而他真实的图谋呢?那句“不会再争”,恐怕才是最大的谎言!是麻痹皇帝,也是麻痹她林梦姝的烟雾弹!他定是在暗中积蓄力量,图谋着那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她这个知晓“未来”的人,要么被他彻底掌控,成为棋子;要么,在他事成之前,被无声无息地处理掉。
这紫玉镯子,就是套在她手腕上的第一道枷锁!是甜蜜的毒药,是温柔的陷阱!
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轿帘被春桃从外面轻轻掀开,傍晚微凉的风和府邸门口灯笼温暖的光线一起涌了进来。
“姑娘,到家了。”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她看到林梦姝坐在轿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只流光溢彩的紫玉镯子,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林梦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腕上那抹刺目的紫霞光华。
“嗯。”她应了一声。扶着轿辕,脚步虚浮地下了轿。
回到自己的闺房,屏退左右,房门紧紧关上。
林梦姝立刻冲到铜镜前,猛地撸起袖子,再次死死盯住手腕上那只紫玉镯子。温润的玉质贴在皮肤上,那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灼烫!在烛光下,那深邃的紫色流转着神秘而危险的光泽。
她试图将镯子褪下来,却发现那镯子不大不小,卡在腕骨上方,竟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滑落,却也难以轻易取下。这分明是量过她手腕尺寸的!李翊何时知道的?他到底观察得有多细致?!
她错了!大错特错!
什么放弃夺嫡?什么看破红尘?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全都是假象!是李翊精心编织的、用来迷惑她这个“意外因素”的假象!
这个男人的心思,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可怕!他所有的“友好”,所有的“温和”,甚至那盒朴素的枣泥饼,都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
林梦姝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看着那只名贵的紫玉镯子,如同面对着一道无解的谜题,一个无声的警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李翊接触的每一个细节:他深潭般难以捉摸的眼神,他唇角那似有若无的弧度,他看似随意却句句机锋的话语,以及他那些看似体贴实则充满目的性的“小礼物”,
她觉得很复杂,很苦恼,但又没法说。
林梦姝想,如果李翊是个寻常的亲王就好了,现在她应该就能享受人生。
可惜,她面对的是李翊,还是需要仔细观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