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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玄狐斋·前世记 ...

  •   前世记。
      民国二十四年,江南入冬得早。十一月的风透着寒意,院里那株老银杏却还撑着些黄叶,落了满地碎金。
      赵子赟在扫落叶。她穿着一身月白旧袍,背后背着把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清澈淡然。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等。
      只知道,那年夏天,山门外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姑娘。
      李钰祺——军阀李将军的小女儿,桀骜不驯,从小跟着哥哥们骑马打枪,竟在山下摔断了腿,被人抬到玄清观来。赵子赟那时正闭关,却被她的哭声吵得下了山。
      “我不是哭,我是喊你。”
      李钰祺那时十七岁,目光却盛得下整个江湖。
      “你是谁?”
      “我是道士。赵子赟。”
      “我腿断了。”
      “那是你家医生的事,不是我的。”
      “你救我。”
      “我不渡命薄之人。”
      “我不薄命,我命硬。”
      赵子赟没有说话。她那时还不懂,什么叫命硬到能碾碎她一生清净。
      ……
      李钰祺在玄清观住了两个多月。她每天都找赵子赟说话,问道理、求字画,有时候问些莫名其妙的事。
      “赵道长,你觉得人生而自由吗?”
      “没有谁是自由的。”
      “那你算不算?”
      “不算。”
      “你看上去好自由啊。”
      “我不过是看破罢了。”
      “那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你已经在我眼里了。”
      李钰祺听了这话,脸上不红,却笑得明媚,“赵道长,你也会说情话啊。”
      赵子赟心头微颤,不再应答。
      *
      他们都说赵道长是半个神仙,清心寡欲,不沾尘俗。可那年冬日,观里有人撞见,她正替李钰祺披衣,手抖了两次才扣上扣子。
      李钰祺眼神亮得像火:“你不是说你无欲无求?”
      赵子赟垂下眼:“可我不是无情。”
      *
      后来李家派人来接,军车轰隆隆开到山脚,李将军亲至玄狐斋。
      “赵道长,我家钰祺顽劣,打扰你久了。”
      赵子赟没有跪,也没有躲,只一礼到底:“将军放心,李小姐安然无恙。”
      将军盯着她许久,忽然道:“你是个好人,可惜你是个女人。”
      赵子赟抬头,淡淡一笑:“将军,我若是个男人,您就愿意将女儿托付了?”
      李将军不语。
      赵子赟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喜欢她,和性别无关。”
      将军摇头:“你给不了她一条活路。”
      “那便让我死一条路也要试试。”
      *
      李钰祺终究是被带走了。
      离开前,她跪在观门口,眼圈红得像烧起来,攥着赵子赟的手不肯放。
      “赵子赟,我不想走。”
      “我知道。”
      “你说过你会等我。”
      “我会。”
      “那你等我几年?”
      赵子赟没说话,只伸手替她掸了掸发上的灰,又系紧了她的大氅,低声道:
      “等我死前最后一口气。”
      *
      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后,江南战乱频仍,玄狐斋烧了一次又重建一次。
      赵子赟老了不少,头发白了一缕。可她从不下山,生怕山门外那道影子回来时,她不在。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年。
      但她知道,冬天到了,银杏快落光了。
      如果她还不回来,那她便真的是错过了。
      *
      那日清晨,赵子赟在院里扫叶,听见山门吱呀一声,竟有人进来。
      她回头。
      身后是一身戎装的李钰祺,风尘仆仆,身后跟着几个军官,却只盯着她一个人看。
      三年过去,她眉眼却还是当年模样。
      “赵子赟,我回来晚了。”
      赵子赟捏紧了手中扫帚:“怎么会晚?冬天还没完呢。”
      李钰祺忽而低头,跪在银杏树下,“我回来了,你还肯收我吗?”
      赵子赟望着她,眼底慢慢泛出水来。
      “你这狐狸精,还真是会勾人。”
      李钰祺笑了,睫毛微颤。
      赵子赟走上前,把她扶起。
      “进来罢,冷风大,我替你烫壶酒。”
      *
      从此玄狐斋里有了两个女主事的,扫落叶、熬茶煮饭,养花读书,偶尔夜里也烧烫烫的酒,醉得眼角含泪。
      她们在乱世中相遇,在兵火后重逢,彼此是仅剩的清明。
      可这份清明没有持续太久,前线传来消息,李钰祺家不再是军阀家了,可是李父却当成了军官——灭敌有功。
      倭国人打进中国来了,在南京城杀了许多人,她必须要下山去。
      “你又要离开了?”赵子赟眉眼里带着忧伤,这是极其少见的。
      “我命硬,你等我回来么。”李钰祺走的决绝,同上一回截然不同。
      临走前,她的笑声回荡在清冷的玄狐斋。
      可赵子赟为她占了一卦。
      “赤口,赤口,赤口。”
      这便是她的宿命么?
      *
      那年冬天格外冷,山路结了霜,银杏叶早就落尽了,赵子赟却仍每日清扫空院,仿佛那满地空寂之中,还残留着一人脚步的回声。
      李钰祺走得很急,说是北线吃紧,她必须随部队一并转移,说完也没回头,就像她来时那样利落。
      她没说再见,只说:
      “我若回不来,你也别傻等。”
      赵子赟点头,声音低极了:“嗯,我不会傻等。”
      可她还是等了。
      她在玄狐斋里等,一日日等着李钰祺写的信,等着山下客人的传话,等着那熟悉的脚步声,等着山门吱呀一响,却从来没等到过人。
      来的是李家护卫,来的是满襟血的军袍,来的是个瘦弱得像风一吹就散的男童。孩子眼睛红肿,说他娘死在了归途中,说他娘临死前交代,要把军服送回山上,请她替他母亲烧香上坟。
      赵子赟接过军袍,抖开时竟闻到血腥气里,隐隐还有桂花香。那是她当年送给李钰祺的一瓶香膏,藏在军服内里,从未用过。
      她低头吻了一下那香膏罐子,像是吻她的命。
      *
      后来战事蔓延至江南,大批百姓逃难,玄狐斋山高路远,却也被山下村民暗中引人而来。
      赵子赟原不欲牵连旁人,可见那一张张孩子的脸,那些妇女的眼神,她也无法视若无睹。
      她卸了道袍,藏了剑,烧了玄狐斋的山门一角。敌人来时,只见一座烧过的小庙,一位平常的女道人。
      “听说这里藏人?”汉奸冷声质问。
      赵子赟立在风里,双手合十:“这是一处旧庙,斋食不兴。道家清修地,哪来人藏?”
      来人不信,要搜。
      她眼不眨,指了指香案:“搜吧,不过得先与老君请罪。此地一砖一瓦俱为香火供奉,污了神灵,你担得起么?”
      那汉奸骂了句“神神叨叨”,终未搜下去。临走还掀了案上一尊神像,摔得粉碎。
      赵子赟看着那碎裂的陶瓷脸,静默不语。待他们走远,她方慢慢捡起碎片,用袖子包好,重新埋进院后的土中,像是安葬一位旧人。
      山后柴房里,是她藏下的二十余个妇孺,有几个小女孩因寒病发热,她亲手熬药,用自己仅存的一点力气吊住孩子性命。
      她原可以修真飞升,可她未走那条路,她守的不是天道,而是她一个人的誓言。
      她对李钰祺说过:
      “我会等你,直到最后一口气。”
      那誓言,如今成了她此生的命数。
      *
      一晃数十年。
      赵子赟头发白了半边,仍每日清扫那院子。孩子们长大了,妇女们多已下山另觅安身,她却一直未离开。
      每年七夕,玄狐斋的桃花树下仍会挂满红牌。有人说,那里埋着一位军阀千金的魂魄,来年桃花开时,若两情相悦,便能见她一面。
      还有人说,观里那女道长,是守着一场百年未归的约定——她在等人。
      可那人,已成不归魂。
      后来,有画师上山写生,画下那斋院之中,一道白发女道人的身影。她倚在桃花树下,闭眼打盹,手里握着一张写了“钰祺”二字的红牌子,风吹过,红牌轻轻摇晃,像她心口那声还未说完的誓言:
      我会一直等你,直到最后一口气。
      *
      那年冬天来得极晚,枫叶红得久,连雪都姗姗来迟。赵子赟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指尖却仍常常温热,是因着她常执香篆,沾火,写字,替人算命。她从不收钱,只叫人投香油,修庙用。
      她的身子一日日轻了,脸上的刻痕却安详柔和,像极了山里的风,吹过树影而不留痕。
      她死的那日,是个黄昏天。屋外雪正下得密密,银杏叶落尽,枯枝上挂着几串红绳,风吹得轻轻响。
      她斜躺在床榻上,安安静静的,像是只闭目养神。
      小砚已经长大,早去了山下做教书先生,他隔三岔五上山,刚好那日也在。他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眼眶通红。
      “娘,我再唤你一声,你若能答我,就再留一留。”
      她没答话,只是笑了笑,嘴唇轻动,说的却是:
      “风雪来了,她该上山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多年前的风雪夜,那人穿着旧军大衣,踏着没膝的雪,一步步往山上走来。她看见了,也朝她走过去,两人没有说话,就那么并肩站在斋门下,看满天雪落。
      梦是安宁的,带着一点点心酸,又仿佛在彼岸终于见到那个人。
      赵子赟走得极静。天未黑,灯未灭,连身旁的炉火还冒着温热的烟。她闭眼的那刻,脸上有一滴泪,落在枕边,被棉被悄悄吸收。
      她终于也走了。
      人说道长圆寂,无挂无碍。
      可谁又知,她那生生世世的执念,终究没有迎来归人?
      一生等一人,雪落银杏未归魂。
      *
      她死后,从前被她救过的百姓自发集资,有的出银子,有的出木料,有的送工匠、有的画符书文,三个月不到,玄狐斋重新修起。
      山门重新立起,金漆匾额上写着“玄狐道院”,门前石狮旁,立着一尊玉面石像,是一位狐耳女仙,面容慈柔,一手执剑,一手持莲,胸前佩着一枚军章。
      那是赵子赟。
      有人不理解,为何供的是一位“狐仙”。
      老乡说:“这不是妖,这叫仙——她为我们挡过妖,也为我们守过人。”
      那香案下的供品,除了一年四季的香火、桂花酒,还有人偷偷摆上一枝银杏叶、一串红绳。
      也许是年年七夕未断的习俗。
      也许,是有人记得那女子一生只等一个人。
      *
      后来有客人夜宿玄狐斋,清晨醒来,见堂外雾气微散,廊下立着两道女子身影,一人白发披肩,着青衣,一人着旧军装,立在雪中,两人不语,只笑。
      等雾散,影也散了。
      有人说是神迹。
      也有人说,那是赵道长,终于等回了她的姑娘。
      *
      山风极冷,北线初雪落下时,李钰祺正在军营边的小土坡上写家信。
      她写得很慢,每写一笔,都像要将那人模样摹在纸上。赵子赟那双眼,笑时有细碎的光,平日却淡得像山里的清泉。她说得话也少,偶尔一言不发,却让人心里安定。
      “子赟,”她写,“我带着你给的护身符,夜夜贴在心口,仿佛你就跟我睡在同一个帐篷里。”
      她写完,信却未封,风里飘来轰鸣,她知道,敌军又近了。
      这一仗,是撤退之战。河那头是安全线,这一头却注定要死伤惨重。战场上人命不值钱,她已经见过太多。
      她将信叠好,揣进怀里,又摸了摸那枚护身符。那是她出发前赵子赟亲手缝的,一个小布囊,里头塞着黄符与香灰,还带了点桃花的香气。
      她望着那护身符出神时,身边的战友陈远来凑近了,低声道:“钰祺,你家那位,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钰祺没看他,只看着那布囊,笑意却在她脸上浮现:“她是个女人,是个道士。”
      陈远一怔,还未开口,她已站起身去,朝临时渡口奔去。渡船太小,风浪又急,只能一批批送人先渡河。
      她没抢,也没等,只是看着那些哭着喊着的妇人孩子一一上船。她将一个怀中抽泣的小女孩抱起来,轻声哄着:“去吧,小砚那样大的孩子该活下去。”
      “那你呢?”
      李钰祺笑了笑,笑得像赵子赟温过的茶——清淡又暖。
      “我留下。”
      敌军已逼近,河面风雪交加。她看着最后一艘船渐渐远去,松了口气。
      她解开军衣最外一层,将护身符藏进内衣里,然后提起枪,转身,朝着枪火和杀意涌动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见过她最后是怎么死的。
      有人说,她一个人挡了整整一个营的敌军;有人说,她被乱枪打中时还在放最后一发子弹;也有人说,她死得很安静,就坐在断桥边,雪落满肩,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
      但所有见过她遗体的人都记得一件事——
      她的右手死死握着那个布囊,指节发白,护身符上血迹斑斑,却没被撕破一丝。
      她为家国死守最后一道线。
      她死后,尸身被辱,有人要毁尸灭迹时,却被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挡住了枪口,喊出她的遗言:
      “宁贼辱吾尸,勿动百姓万人。”
      那句话,后被世人传颂,而她的名字,雕进了山城烈士碑的最后一行。
      那一夜,赵子赟梦见有人敲她的斋门,风雪交加,一个湿透了的姑娘站在门口。
      “子赟,”她说,“我回来了。”
      可梦里,她怎么也走不过去。桃花枝拦着她,风雪拦着她,山门也拦着她。
      李钰祺隔着重重人世,只看了她一眼,就被风雪带走了。
      *
      后山初春,薄雾未散,山径间却已隐隐泛起桃红。桃花似在枝头低语,轻唤那些曾驻足的人。赵子赟的墓,就安在这片山崖一隅,墓前一块青石,无名无字,唯在石下埋着她生前最爱那本黄纸经书,早被风雨浸透。
      山路这日格外热闹,不是香客,而是送殓之人。自北线归来的军车缓缓驶入山脚,士兵卸下棺木,抬着一副覆着军旗的灵柩上山——那是李钰祺的棺材。她为国殉职,迟归故土,终于也肯回来了。
      那一行人抬着棺木走至赵子赟墓前,忽然山风大起,吹得桃花满天纷飞,像是有人在迎接。士兵停下脚步,领头者是位已白发苍苍的老战士,轻声说:“就在这儿歇歇吧,让她们先见一面。”
      几人默立,山风里似听见一阵女子低语,赵子赟那温温的嗓音,还是那句“你来啦?”
      山间无人应答,只有鸟雀惊飞。
      那日黄昏,棺木安置于玄狐斋北边的松林坡上,与赵子赟所葬之地遥遥相对。一山之隔,生死相望。
      玄狐斋的桃花又开了,开得比往年都盛,枝头上红牌依旧系着,风吹动时叮叮作响,仿佛还在细说着尘世情长。
      人常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却也说,落叶当归根,人当还故乡。
      李钰祺终于回来了,归到了她的山,她的赵子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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