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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好久不见的Jud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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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的秋意逐渐深浓。
徐仪掀开车帘一角,外面是一片萧瑟的田野,光秃秃的树丫子直愣愣地戳向灰蒙蒙的天。得了皇后娘娘的允准,她今日总算能出宫透口气,和朱棣一道,到朱橚在城外的庄子上小坐。
“五弟这庄子,倒是个躲懒的好去处。”朱棣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徐仪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有些时日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一截,眉眼愈发深刻,轮廓也更硬朗了。她笑了笑:“读书他也没落下,只是总说读书费神,不如侍弄药草来得快活。”
朱棣也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垄,嘴里忍不住抱怨:“我看五弟就是寻个由头躲懒,不想练武罢了,整日抱着那些医书,说是什么‘学医济世’。满口歪理,谁也辩不过他。”
“大哥还说我只顾往大营跑,也不怕荒废功课。依我看,五弟才更该挨说。”
徐仪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你的确好些日子未进宫了。”
他挑眉应道:“非是我不想进宫看你,实在是沐春那小子,练起武来便如痴如狂,日日缠着我较劲,整日不得脱身。”
徐仪看着他小麦色的脸颊,和那双在阴天里熠熠生辉的眸子:“精进武艺也是好事,以后自有用处。我跟在皇后身边,倒也不觉孤寂,你不必记挂着我。”
朱棣当然知道徐仪过的很好,他没少偷偷去母后宫里探望,看她穿梭在庭院里,忙忙碌碌,有的时候一驻足凝望,就是半个时辰。
但这些事,他并不打算对徐仪说,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本王甘愿牵挂着你。”
庄子不大,却打理得极为雅致。
朱橚是个会享受的,虽是秋日,院中却不见多少萧瑟,已经种下了几株耐寒的腊梅,只等着冬日盛开,墙角一丛翠竹依旧青葱,给这片天地平添了几分生机。
刚一下车,就见朱橚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为首的少年身量与朱橚相仿,正是沐春。他身旁还俏生生立着一位姑娘,穿着一身湖色衣裙,比上次见面长大了一些,已经可见灵动秀美的胚子,正是沐春的表妹冯玉儿。
“四哥,你们可算来了!”朱橚一见朱棣,就夸张地长叹一口气:“茶水都等凉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先去看了朱橚最为得意的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更像是一片精心规划的田地,被分成了无数个小方块,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虽然此刻大多已经被采摘过了,但从那些标注着“白术”、“黄芪”、“当归”的小木牌上,依旧能想象出春夏时节的繁盛景象。
朱橚颇为自得地介绍着,“待来年开春,我定要将《神农本草经》上的药材,都种上一遍!”
众人四处闲逛,朱棣悄悄拉了拉徐仪的衣袖:“陪我走走。”
徐仪会意,便随朱棣一道,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片刻后,两人走进了一片略显寂寥的药草园子。
秋日的园中,可看的东西不多,北风卷着枯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
“还在为宫里的事烦心?”朱棣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落在她略微紧绷的脸颊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徐仪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后宫中的那些事情,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别担心。”朱棣也不多问:“等过几年,我到了就藩的年纪,我们就能去北平。”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向往的光芒:“到了北平,天高海阔,再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烦心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写字,我带你骑马、射箭,去草场上看日出,去山林里打猎。”
他描绘的未来,太过美好,令徐仪一时失神。
是啊,至少她不必困守宫闱,他们还有北平可栖,那个远离权力喧嚣,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但她又想到,若是燕王府后院纷扰不宁,想来无论是应天还是北平,都是难寻安宁。
朱棣正要再说,就听见她幽幽地补了一句。
“我只是瞧着母后为后宫琐事所累,为她不值。”她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以母后的才能,足以辅佐父皇,安抚天下,治理万民。”
却只能屈居后宫,整日劝解争吵的嫔妃,暴躁的皇帝,和倔头倔脑的儿子。
朱棣眉头一皱,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伸出两指,掐了掐她的脸颊,他的指尖有些粗糙,带着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触感却很温暖。
徐仪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这话,在宫外说说便罢,回了宫里,一个字也不许再提。”朱棣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父皇最忌讳后宫干政,唯恐导致外戚坐大,动摇国本。”
徐仪心头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点了点头,朱棣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两人走过一片枯萎的藤架,眼前豁然开朗。
园子的尽头,有一棵老樟树,看上去有些年头,怕是要三五人才能合抱。
“坐会儿?”朱棣提议。
徐仪点头应允,朱棣于是找来了两张胡床,两人并肩在樟树前坐下。
秋日温热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丫洒下,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随着一阵凉风吹过,那光影也跟着一晃一晃。
朱棣已经有段时间没和徐仪出宫,一时只觉惬意:“好久不曾和你这般闲坐了。进来中都的建造事宜进行的如火如荼,大哥总让我去他身边听着,说是以后就藩用得上。”
徐仪也提起了兴趣,“听说临濠中都,会是一座比应天皇城还要壮观的都城,是真的吗?”
朱棣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何止是壮观。”他身体微微后仰,将重量都靠在椅背上,姿态很是放松。
“整座城池依照三城相套之制,层层拱卫,固若金汤。城内引濠水贯通,建金水桥,设五门三殿。木料悉取天下名材,墙基皆以白玉石砌就,宫殿台基更是用巨石垒砌,再以糯米浆、石灰、桐油调和之灰浆灌注,坚逾钢铁!听说,光是为了修建一座正殿,便征发周遭数万民夫。”
朱棣对此番都城营建之事兴致颇浓,一时侃侃而谈。言罢,他忽似想起一事,目光微凝,向徐仪道:“韩国公李善长,奉旨督建中都,闻其在凤阳主持营建时,调度有方,颇有建树。”
“韩国公?”徐仪疑惑朱棣为何提及此人。
“嗯。”朱棣点了点头,不禁想起朝堂上一些暗流涌动的斗争,神情变得有些复杂:“父皇尚武,然而朝堂之上,权力之争自古不息。文臣武将之间,总要此消彼长,维持微妙的平衡。想来徐叔叔和韩国公之间,必是常年互为探听,虽同殿称臣,但还是难免彼此设防。”
徐仪点头赞同,心下了然:“是父亲要你关注韩国公的动向。”
朱棣点了点头:“嗯,徐叔叔常年征战在外,若对朝事全然不察,反而不妥。韩国公虽卸去丞相之职,但其在朝廷上的根基尚在,余威犹存。”
徐仪心下思忖,徐达在朱元璋身边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张关系网,上至公侯勋贵,下至六部小吏。朝堂风向与捕风捉影之事,他总能及时得知。何况徐达早年与文武诸臣共商军务,往来频繁,人脉摆在那儿,探听消息本非难事。
此番拉上朱棣,不过借机提点,要他不要疏于朝局罢了。
朱棣身为亲王,所知朝事皆赖皇帝与太子,其余的,如今也有徐达派人告知。
朱棣的声音渐沉,染上一抹忧色:“韩国公举荐的胡惟庸,现居右丞相之位,行事愈发专横。凡与其政见相悖者,一有机会,他便会出手打压。”
徐仪应道:“但皇上如今正值用人之际,算上杨宪,汪广洋,这几年已经换了好几个丞相。胡惟庸在政务上并没有大过,甚至极得圣心,陛下岂会因为一些个小官的微言撤下这个得力的宰相。”
她深知陛下当然要从宽处理,因为眼下他最重视的是中都营建和北伐战事。
但是,朱棣没有提及的一点,据说中都建造极尽奢华,耗费民力无数,引得当地怨声载道。李善长必然会竭力掩盖这些舆情,否则,身为督建者的他,首当其冲就要被问责。
徐仪凝思片刻,两人又聊回中都形制,揣测等中都建成,皇帝会带着哪些功臣迁入新都,又会留哪些人镇守南京,不知道朱橚的封地会不会是南京,朱元璋可是非常溺爱这个嫡幼子的。
这么絮絮叨叨说着,就过去了好长时间,直到朱橚遣人来叫他们,才知道席面上就等着他俩。两人这才匆匆起身,依旧是形影不离,旁人插不进去一分。
在日落西山之前,徐仪回程的马车才在巍峨的宫门前缓缓停下。
然而,车帘掀开的一瞬间,暖意便被迎面而来的朔风吹得烟消云散。
守城的禁军甲胄鲜明,腰间的佩刀却用白布缠了柄,往来奔走的小宦官,个个垂着头,脚步细碎。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上了徐仪的心。
“出什么事了?”她轻声问前来迎接的宫女。
那宫女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回徐姑娘的话,孙贵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