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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宁妃的处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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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仪再回宫中,已是两日之后。
不知道王柔远用什么打动了皇后,如今已能隔三差五地奉诏入宫,给皇后请安,帮着分理一些文书杂事。
她眉眼温顺,举止端庄,若非知晓内情,定会以为她早已安于天命。可徐仪看得分明,在那低眉顺眼的表象之下,是紧绷如弓弦的戒备。
毕竟王柔远的身后总跟着两名宫女,寸步不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帝后的行事素来谨慎,即便王柔远不过一介女流,又难涉军国机要,看似惹不出什么乱子。
但朱元璋的阅历告诉他,莫要小看任何文弱之人,往往看似柔弱的身躯下,也可能正藏着最为致命的绞索。
这日午后,马皇后命徐仪代她往东宫一行,探望已至孕晚期的太子妃常贵娥。
徐仪领命,捧着一匣子皇后亲手挑选的滋补药材,穿过长长的宫道,向东宫走去。
今日东宫较往常添了数名侍卫太监,徐仪却如往常一样,准备往常贵娥所居的殿宇走去。
不料,她刚路过正殿的大门,就被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孟伍叫住。孟伍满脸堆着笑,躬身道:“徐小姐,陛下正在里头,传您进去回话呢。”
徐仪的脚步霎时停在了原地。
陛下在这儿?
她稳了稳心神,跟着孟伍走进了暖阁。
暖阁内,朱元璋并未穿那身威严的龙袍,仅着一袭玄色日常便服,正坐在交椅上,手中摩挲着一卷书。
“臣女徐仪,叩见陛下。”
“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未从书卷上移开:“咱听说,你如今在给老四做伴读?”
徐仪谢恩起身,恭声道:“是。”
“那你说说,老四最近功课如何?”
徐仪立刻回道:“殿下天资聪颖,尤嗜骑射。至于书本,偏爱兵书战策,于排兵布阵、攻城略地之术,潜精研思。夫子所授课业,亦皆勤勉完成,不敢有负圣望。”
朱元璋闻言,哂然道:“汝必是为那混小子遮掩。”
“他从小就猴儿精,最爱到处乱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稍加纵容便肆意妄为,在城里没遭人拐了去,都算是他命大!何来你口中这般恭顺?”
徐仪惟有敛衽低眉,报以苦笑,缄默不语。
朱元璋却又像忽然想起,语气平淡的问道:“你日日跟着皇后,可知道孙贵妃的病,是怎么回事?”
徐仪心里一怔,随即顺从的答道:“臣女入宫时,贵妃娘娘已缠绵病榻,所以对贵妃的病因实无所知。”
朱元璋瞥她一眼:“朕可是听说,孙氏是遭人毒害。”
徐仪露出恰到好处的不可置信,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听到毒杀时该有的惊骇反应。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她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皇后执掌六宫,诸事洞若观火,若此事属实,她岂会毫无觉察?你常伴皇后身边,就没有听闻什么风声?”
皇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冷,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徐仪压垮。
她头脑百转千回,想着该如何作答,才能让皇帝相信。就在徐仪的嘴唇翕动,准备开口的时候,一个温润却不失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
“父皇。”朱标撩袍而入,步履沉稳,对着朱元璋躬身一揖:“您怎么问起徐妹妹这事?贵妃的病症,自有御医们负责,她一个小姑娘,整日待在坤宁宫侍奉母后,又如何会知道这些?”
朱标的语气平和,却显然是在维护徐仪。
紧随其后的,是身姿已显圆润的太子妃常贵娥,由宫女搀扶着缓步而入。
她先向朱元璋盈盈一拜,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怔然立在一旁的徐仪身上,笑道:“方才听闻徐妹妹来了,必是母后遣你送东西吧?倒教我候了许久。”
她笑得温婉,自然而然地拉过徐仪的手:“父皇和殿下又国事相商,儿臣就先领妹妹去偏殿喝杯热茶。”
朱元璋倒也不强留,‘嗯’了一声,徐仪遂乖顺地随常贵娥退下,直至踏出殿门,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彻底消失,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回到坤宁宫,屏退左右,徐仪将东宫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马皇后。
然而,马皇后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并没有变化,好像已经对皇帝的疑心颇为习惯。
“不必慌张。”皇后淡淡地开口,“算不得什么大事。”
徐仪愕然抬头。
马皇后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模样,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你怕重八知道了真相,会迁怒于我?”
徐仪点了点头。
马皇后欣慰一笑:“但那告密的人,重八未必会信。若此人可信,直接命人去查搜了宁妃或惠妃的住处就是,何必还要来试探你?”
徐仪纷乱的心绪这才渐渐平复。
以皇帝多疑的性子,若有实证,早就雷霆震怒,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何须绕这么大的弯子?
“多半是哪个想邀功的,却又拿不出实证,只能捕风捉影,在重八面前卖个乖罢了。”皇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此类人,重八见的也不少。宁、惠二妃资历深厚,若凭几句浮言妄语便加以处置,实为不智之举。尤其宁妃身后牵扯父兄权势,关乎朝局安稳,重八心中自有权衡。”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眼神变得深远。
“不过,此事终究是个隐患……”于是向坤宁宫大太监江运才吩咐道:“去把宁妃叫来,就说本宫有话要和她说。”
宁妃很快就来了,她年约四旬,一身素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她的面容算不得绝色,却也端正,只是那双过于平直的唇线与不苟言笑的神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冷硬。
“参见皇后娘娘。”
“宁妃,”马皇后端坐在上,声音平静无波,“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是孙贵妃去世一事。”
郭宁妃面色不变,垂首疑惑:“臣妾素常不爱和孙贵妃往来,不知此事皇后需要臣妾做些什么?”
马皇后继续道:“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毛棉籽油,少量服食或许无碍,但日积月累,便会损伤女子胞宫,令其再难有孕。”
郭宁妃瞳孔一缩,但还是向皇后投去问询的目光。
只听皇后的声音不紧不慢:“前些年的时候,孙氏连生三位都是公主,心中焦虑,便私下着人搜集民间求子偏方,日日服用,以期能诞下皇子。”
“你安插在她身边的女官是个得力的,能替你寻得这样伤人于无形的东西,日复一日掺入那所谓偏方汤药之中。偏是孙青雉自行寻来服下,倒省了诸多周折。”
郭宁妃蓦地昂首,眉头紧蹙,马皇后若无铁证在手,断不会这般从容与自己开诚布公。
她凝思片刻,终于开口:“臣妾也猜过皇后娘娘或许早已洞悉端倪,却不知娘娘今日提及此事,是欲以此胁迫何事?”
马皇后目光锐利如剑,凛然道:“此事有人秘密捅到了陛下的面前,虽只是捕风捉影之言,陛下并未尽信。但终究是个隐患,您还是早点想应对之策的好。”
这番话终于让宁妃的情绪有了一丝波动,她深知事情在马皇后这里还有的转圜,但若是朱元璋知道了……
郭宁莲不禁想到她的两个兄长,此刻正随徐达征伐北元残余。尤其是她的二哥,此番若能再立新功,封妻荫子,指日可待。她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连累了兄长的前程。
良久,宁妃平复了胸腔的起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恢复了那种冷硬的姿态:“娘娘欲如何处置臣妾?”
马皇后叹了口气:“孙青雉入府之前,府中诸事一直是你协理。你进门的时候不过十五岁,我一步步将你悉心栽培,直到能够独当一面,可不是为了让你就此葬送。”
听闻此言,宁妃眼睛有些发酸。皇后心意如何,本无关紧要。毕竟当年孙氏一得宠,自己的协理之权就马上被夺走了,她原以为能跟着皇后,有一番作为,但希望就这样被生生断送。从此只能幽居深宫,盯着冰冷的宫墙度日。
马皇后看她这般神色,心下惋惜:“最适合襄助六宫之事的人是你,待此事了结,本宫自会向重八进言。”
宁妃心中惊愕:“娘娘为何……”
“你的父亲郭山甫帮过陛下,长兄郭兴封巩昌侯,次兄眼看着也是封爵有望。”马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无情,“孙氏的背后空无依凭,她和你之间,我自当先保全你。”
宁妃还没没来得及答话,又听皇后说道:“况且,我若先重八一步离世,这后宫托付,除你之外,我再无放心之人。”
宁妃凝视着马皇后平静的面容,心底划过一丝痛楚,颤抖着开口:“娘娘的病,是真的无药可医了?”
马皇后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弧度,她就知道,郭宁莲看似不问后宫事,但其耳目之聪敏远胜六宫诸人。否则,怎么能这样不露声色的将孙贵妃逼至绝境。
细思之下,这些暗线耳目,必是昔年随马皇后协理吴王府时,就暗中培养成的。
“些许老毛病,一时要不了我的命,但寿数注定早有尽时。”马皇后看上去并不忧伤,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宁妃喉间哽咽难言,她能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成长为今日独当一面的宫妃,马皇后的教诲甚至比她的母亲还多。
所以早已打探到的消息被确认后,她仍难抑悲怆,然而此刻绝非哀恸之时。
宁妃重新整理的自己的神情:“依娘娘之见,贵妃的死可有被查清的可能?”
马皇后若有所思,“太医反复瞧了脉案,也询问了当时伺候的宫人,都说孙贵妃是长年心气郁结,肝气不舒,思虑过甚,最终哀毁伤身,并非中毒之兆。就是重八要查,也抓不住什么把柄。”
毕竟那毛棉籽油不具毒性,只有伤及女子胞宫之效。而孙贵妃生病久矣,早就已经难以生孕了。
宁妃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当初只是想断了她的后路,未料其竟执念于无嗣之事,以至郁结而亡。”
马皇后斜睨宁妃一眼,徐徐道:“终究年少气盛,执念太深。等回过头看,才能明白,那些欲念都是浮云,命都要没了,还想着争。”
自孙青雉再难有孕之事传开后,皇帝就很少再去看她了,没有皇子傍身,唯一可倚靠的帝王恩宠也淡了,手里唯一能抓紧的就只有协理六宫之权,所以她才拖着病体也要来帮皇后处理宫务,虽非执念索命,但这执念却添了一把最旺的火,最终将她自己也燃烧殆尽。
宁妃自知是始作俑者,不再评论,只是说道:“向陛下告密之人,我可以想到一个。”
马皇后示意她接着说。
“定妃。”宁妃续道:“此人心浮气躁,素与臣妾不和,平时没少遣人窥伺臣妾的过失。孙氏既殁,她必然窃喜,不知她是何时察觉了端倪,但此刻发难,恐为一石二鸟,坐收渔翁之利。”
说完,又急急补充:“她或许有察觉,但绝无凭证,不过是张着一张嘴胡乱攀咬罢了。”
马皇后点了点头:“向来不安本分,既如此,便遣几个可靠之人盯紧她的宫苑,若再有异动,也好早作防备。”
“是。”宁妃恭顺的应下,随后也不再多留,行礼退下了。却在门口见到了等候的徐仪。
“臣女徐仪,参见宁妃娘娘。”
宁妃的目光打量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后娘娘如今,很信任你?”
徐仪垂下眼帘,语气却不卑不亢:“幸得皇后娘娘垂怜,待臣女如视己出。”
宁妃沉默了。她盯着徐仪看了许久,那目光像是在剥茧抽丝,要将她里里外外看得通透。
“也是,当年你母亲谢佩英,也是娘娘最信得过的人。”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徐仪听,“她的女儿,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说完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