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愿》复问雪

4、苔痕渐

　　日子像渭水结了冰，面儿上凝住不动，底下却藏着看不清的暗流，一日一日，慢吞吞地往前挪。

　　这偏殿成了笼。风华每日能去的地方，不过是殿内、门前扫净的几步石阶，还有那个小院，四面墙高，望出去天都是方的。萋萋攥着块抹布，一遍遍擦那铜灯台，起初还怯生生问守门的寺人，能否去御花园瞧瞧，被一句“无令不得擅离”硬梆梆顶回来，便再不敢吭声，只低头，使劲蹭那灯座底子积年的旧锈。

　　嬴念偶尔来。总是傍黑，带进一身外面的冷气，玄衣下摆有时沾着未化的雪屑。他有时立在案边，问一句“可还缺什么”，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案角；有时只默坐片刻，接过萋萋捧上的粗瓷茶盏，抿一口那不算好的茶水，眼望着空荡荡的窗棂。他的话依旧金贵，常常是风华答一句“不缺”或“尚好”，屋里便再无声响。他目光偶尔掠过案头那只粗陶罐，眼帘垂一垂，似看非看，终归是一字不问。

　　萋萋等他一走，踮脚往炭盆里添块新炭，小声嘟囔：“公子来了，就跟殿里多了根冰柱子似的，冻死个人。”说着偷瞟风华脸色，见她没反应，又忙低头去拨弄炭火。

　　风华指尖捻着窗台上结的薄冰，不语。她倒觉得，这根“冰柱子”立在这儿，那些伺候的寺人内侍，手脚倒规矩了些——送来的炭不再湿重呛烟，热水也日日有了。她抬手摸摸冰冷的窗棂，这是一种无声的话，告诉旁人，她不是完全没人看顾。在这宫里，这点看顾，有时能抵饿。

　　那日嬴念来，手里卷着一卷简。他跨门槛时顿了顿，抖落衣角的雪尘，将简册搁在案上：“宫里闷，可看些书简解乏。”语气淡得像在说外头雪停了，“秦地字，与你故国略有不同，但大致可通。”

　　风华正弯腰理散开的苇席，闻言直起身，敛衽道：“谢公子。”指尖在席边掐出一小道印子。

　　他“嗯”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像要从那平静底下捞出点什么。风华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坐了片刻，茶盏端起又放下，起身时袍袖扫过案沿，带起一阵冷风。

　　萋萋等他走远，几步凑到案前，踮脚掀开简册的绳结：“主，公子送了啥来？”

　　风华过去展开简册，竹片边沿已磨得滑手，是秦篆抄的《诗》，串绳的牛皮旧得发暗。她指尖抚过冰凉的竹片，上面刻着认得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指腹在“霜”字的刻痕里轻轻蹭过。

　　“是诗啊，”萋萋撇撇嘴，直起身，“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物事。”她认不得几个字，都是风华零星教的，此刻只盯着那些曲里拐弯的刻痕，觉得还不如炭盆里蹦出的火星子有意思。

　　风华却就着窗边弱光看了许久，指尖逐字抚过那些陌生的秦篆。在这四方的天井里，这卷旧《诗》竟成了唯一能摸着点活气的东西。她抬眼望望嬴念离去的方向，他为何送这个？是随手从书堆里抽的，还是…她低头将简册卷好，收进案下木盒，盒盖合上，轻轻一声响。

　　平水面下，总有石子砸进来。

　　那日小寺人端铜盆进来，怀里鼓囊囊的，走路都发飘。萋萋正弯腰捡地上碎布，瞥见她衣襟下漏出的珠花穗子，猛地站直：“你怀里藏的什么？”

　　小寺人吓的一抖，铜盆“哐当”砸地，水泼了一滩。她扑通跪倒，手忙脚乱去捂衣襟，珠花却滴溜溜滚出来，落在湿地上。“奴婢…奴婢…”脸白如纸，磕头时额角撞地，闷响。

　　萋萋气得脸通红，几步上前要揪她领子：“敢偷我东西！看我不扭你去见女师！”

　　风华正坐案前研墨，抬手止住：“萋萋，松手。”声不高，却沉。她放下墨锭，走到小寺人前，弯腰拾起那支珍珠已发暗的珠花：“为何偷拿？”

　　小寺人抖如筛糠，话碎得拼不全：“奴婢…奴婢阿娘病重…缺钱抓药…奴婢知错了…主饶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额头磕得通红。

　　风华捏着珠花的手顿了顿。宫里的奴才，命比纸薄，这点错处，打发去暴室永巷，不死也脱层皮。她将珠花塞回小寺人怀里：“拿去罢。”

　　萋萋和小寺人都愣住，一个张嘴，一个捧花忘了反应。

　　“只是往后，莫再行此事。”风华看着她，目光沉静，“缺钱用药，可求管事的通融，或来寻我。偷窃的罪，你担不起。”

　　小寺人这才回神，眼泪涌出来，拼命磕头：“谢主！谢主大恩！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做牛做马报答主…”额角已青肿。

　　“下去吧。”风华挥挥手，转身时指尖在案沿捏紧，透出疲态。

　　小寺人连滚带爬退出去，铜盆还歪在地上。

　　萋萋气呼呼踢了铜盆一脚：“主，您就这般饶她？日后别的下人都有样学样怎办？”

　　“严惩一个为母治病的丫头，能立什么威？”风华走到窗边，望墙缝里钻出的几茎枯草，“这宫里，苦命人多了。今日结个善缘，未必是坏事。”

　　萋萋嘟着嘴扶正铜盆，嘀咕“反正奴婢不懂”，还是乖乖拿抹布擦地。

　　没过两日，那小寺人送炭时，偷偷往萋萋手里塞了个布包，指尖烫得发红，却攥得死紧：“姐姐…给主尝尝…”说完脸红着跑了，裙角绊门槛差点摔倒。

　　萋萋打开布包，是晒干的槐花蜜饯，还带着体温。她愣半晌，捏一颗放进嘴，又忙包好拿去给风华：“主，你看，那小丫头送的。”

　　风华拈一颗放入口中，甜腻里带着微涩，像极了故国春日的味儿。她含着没说话，只朝萋萋抬抬下巴，示意收好。

　　这点小波纹很快平了。但更深的不安，却不是这些下人带来的。

　　有时风华在院中站着，看墙头掠过的雀儿，忽然后颈发紧。扭头望去，墙拐角、廊柱后，只有风穿过的空响。那被窥伺的感觉，像蛛网沾身，看不见，却挣不脱。

　　她向嬴念提起时，正逢他来送新炭。他弯腰将炭块丢进盆里，火星溅起映亮他半张脸。“似常有脚步声在院外打转。”她语气平常，像说闲话。

　　嬴念直起身，拍掉手上炭灰，端茶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又放下：“宫里人多，行走往来，寻常事。”他目光落在炭盆跳动的火苗上，“不必多心。”

　　但他垂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像冰渣落水，没逃过风华的眼。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这日午后，天色沉得骇人，铅灰的云压得宫墙都矮了半截。萋萋从外头提热水回来，进门差点绊倒，脸白如纸，反手关紧门，凑到风华身边，声抖得不成样：“主…奴婢刚才听见两个洒扫寺人嚼舌根…说、说君后娘娘的病…怕是不好了…”

　　风华正将晒干的药草收进陶罐，闻言手一颤，药草撒出半把。她忙扶住罐口，指尖掐紧陶土纹路：“还说了什么？”

　　“还说…”萋萋往门口瞟，声压得更低，气儿吹在风华耳畔，“说安临君近日往宫里走动得格外勤，还常召见一些…穿短打、不像朝臣的人…”

　　风华猛地攥紧陶罐，冰凉陶土硌得掌心生疼。她立刻想起那日回廊下遇见安临君，他嘴角笑像画的，眼底却冷得冻人。嬴曜…他究竟想做什么？

　　“此话到此为止。”风华打断她，声压得低沉，“一字都不可再对外人吐。记住了？”她抬手按住萋萋肩膀，指尖用力到发白。

　　萋萋被她模样吓住，连连点头：“奴婢记住了，再不敢乱听乱说。”

　　风声鹤唳。这秦宫的太平，原是薄冰盖着深潭。

　　傍晚，嬴念却没来。只派了个小内侍传话，那内侍低着头，声小如蚊哼：“公子今夜有事，嘱奴才告知主，不必等了。”

　　萋萋往炭盆添炭，嘀咕：“公子今儿倒稀奇，不过来也好，省得憋气。”

　　风华却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外头昏沉的天色里，寒风卷着残雪打旋，像无数只手在拍窗纸。她望着远处宫墙黑影，心里那点不安像潮水漫上来。

　　暴雪来前，往往最静。

　　夜里，她睡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哭声从远处飘来，像冤魂在风里游。她猛地睁眼，侧耳细听，却只有风声呜咽，像哭，又像笑。

　　天快亮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钟声，骤然撞破了咸阳宫黎明前的死寂！

　　“哐——哐——哐——”

　　那钟声沉郁悲凉，一声追着一声，撞在宫墙上弹回来，震得窗纸簌簌抖。

　　风华猛地坐起身，单衣瞬间被冷汗打透。

　　萋萋也惊醒了，揉着眼坐起，头发乱糟糟，惶恐道：“主，这是什么响动？”

　　风华侧耳听着那一声声敲碎心肝的丧钟，牙关微颤，脸色一点点灰下去。

　　那是国丧的音。

　　“是君后。”她声气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君后…薨了。”

　　萋萋吓得“啊”一声，抬手捂嘴，眼瞪得圆溜，像受惊的兔子。

　　殿外，原本死寂的宫苑仿佛瞬间被投进滚水，脚步声、低语声、压抑的哭泣声混作一团涌来，乱麻一般，又被某种无形的秩序狠狠摁住，只剩闷闷的骚动，像雷雨前的闷雷在地下滚。

　　风华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外头天色依旧晦暗，宫灯在寒风里狂摇，光影在墙上乱舞，像无数鬼影奔逃。一队队黑衣内侍和寺人低头疾走，袖口掩着嘴，脸上是惊惶和硬挤出的悲戚。

　　天大的变故，就这么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她回身，看着案上那卷嬴念送来的《诗》，竹简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静静摊开着。

　　苔痕渐染，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