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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丧音沉 ...


  •   丧钟一声接一声,撞得人心口发闷。偏殿内外,空气骤然抽紧,像拉满的弓弦,稍一碰就要断裂。

      不过片刻,便有女师领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寺人送来孝服。粗麻布料,针脚潦草,磨在皮肤上刺痒难耐。萋萋帮着风华更换,手指微颤,系带几次从指间滑脱。

      “稳些。”风华握住她的腕子,声气低沉,“心慌了,手脚就跟着乱。”

      女师板着脸,逐条申明丧仪规矩:禁宴乐、禁嬉笑、禁华服、禁肆意行走。每日需按严苛时辰哭灵、跪灵。条条框框,冰冷生硬,似一把把铜尺,要将人的一言一行都量得毫厘不差。

      “孤省得。”风华垂首应道,语气里带着从容自重。

      女师目光在她脸上刮过,似想揪出些不合时宜的悲恸或惶惧,却只触到一片沉静的苍白。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才引着人退去。

      哭灵设在君后生前所居的正殿。殿外白幡垂落,在朔风中无力翻卷。殿内更是阴寒,炭盆稀落,巨大的棺椁停搁中央,黑沉沉的,压得人喉头发紧。

      宗室亲贵、后宫嫔御、文武重臣,依序跪伏于地。一片压抑的啜泣呜咽声,真真假假,融在缭绕的烟气里,辨不分明。

      风华身为齐国长公主,虽客居秦宫,却依诸侯之女的礼制,跪于外邦宗女的专列,位置在秦室旁支女眷之后、普通姬妾之前,既显齐秦邦交之礼,又不僭越秦室宗法。萋萋跪在她身后半步,双手按膝,腰杆挺得笔直,不敢失了主家体面。粗麻糙硬,地砖沁凉,寒气蛇一般顺着膝骨往上爬,风华脊背却始终挺直,不见丝毫瑟缩,一举一动皆合丧仪。

      她抬眼,掠过前方嬴念挺直的脊背。他也着麻衣,跪得纹丝不动,肩背线条绷得紧直,却瞧不出多少悲戚,只一种近乎僵冷的克制。安临君嬴曜跪在离棺椁更近的宗亲之列,不时发出几声沉痛叹息,甚至举袖拭泪,动作幅度略显张扬,引得左右几人低声劝慰。

      风华急速垂眼。那人戏做得太过,反倒漏了底。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天未亮即起,裹上孝服,去那阴森殿宇长跪。膝头从酸疼到麻木,冷风从门隙窗缝钻入,吹得人四肢冰凉。萋萋冻得唇色发紫,却死死忍着不敢出声。

      偶在跪灵间隙,或行往哭灵途中,会遇着其他宗室女眷。秦室旁支的夫人见她,依礼敛衽:“齐女君安好。”——春秋战国称诸侯之女为“女君”,既尊其身份,又别于秦室“夫人”。

      风华亦敛衽回礼:“夫人安好。”不卑不亢,尽显邦交礼仪。

      这日跪灵中途暂歇,她被引至偏殿喝口热水暖身。恰逢几位秦君的夫人也在,正低声交谈,见她进来,语声霎止,目光微妙地荡来。

      一位出身秦室大族的夫人起身敛衽,语气尚算温和:“齐女君远道而来,未及安歇便遇国丧,实是辛苦。若有需用,尽管开口。”

      风华敛衽还礼:“谢夫人美意,诸事尚妥。”

      另一位依附安临君势力的夫人轻嗤一声:“秦地风霜烈,宫规亦严,女君怕是难适吧?”

      风华抬眼,平然看她:“齐秦虽隔千里,然周礼相通。既入秦地,自当遵秦制、守秦礼,何谈难适?”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带着诸侯长女的底气,那夫人一时语塞。

      先前开口的夫人忙打圆场:“女君说得是。如今君后薨逝,我等更应谨言慎行,共辅君上。”她目光扫过众人,终落在风华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风华心下雪亮。君后一去,后宫权柄空悬,暗地里的角力早已开场。这些夫人,各怀心思。方才那夫人的挑衅,或许便是投石问路。

      她只低头慢饮热水,不再多言。言多必失,在此地是铁律,即便身份尊贵,也需谨守。

      回去时,途经一处回廊,忽闻前方假山后传来压低的争执。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一个略显焦躁的男声。

      “噤声!”另一个较沉的嗓音斥道,“眼下是什么光景?耳目杂沓,岂容妄动!”

      “可他……”

      “稳着。猎豹扑食,也知静待良机。”

      脚步声匆促远去,假山后复归寂然。

      风华驻足,心口微微一缩。萋萋紧张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想催她快走。

      她摇首,示以无妨,加快步子离了那处。那第二个声音,听来似有几分耳熟。

      晚间回到偏殿,膝头已肿痛难当。萋萋打来热水为她敷烫,眼圈泛红:“主,这罪要受至何时才是头……”

      风华倚在榻上,闭目忍痛:“国丧有制,熬过去便是。”

      殿门轻响,竟是嬴念来了。他仍是一身缟素,面带倦色,眼下透着青影。

      他目光掠过风华敷着热布的膝头,默然片刻,自袖中取出一个小陶瓶,置于案上:“御医调的跌打药,可敷肿痛。”

      风华微怔,敛衽道:“谢公子。”

      “近日宫闱不宁,无事少出偏殿。”他声线低沉,透着疲乏,“若有面生内侍近前,或传递消息,一概毋需理会。”

      风华心念微动,抬眼看他。他这是在警示她?

      “风华明白。”她低声应道。

      他颔首,似还想说什么,终只道:“善自珍重。”便转身离去,背影在昏灯下拉得孤直。

      萋萋拿起那药瓶,嗅了嗅:“公子倒还记挂着主。”

      风华望着那枚小陶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冰凉的瓶身。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在这森冷逼人的宫墙内,竟也显出几分珍贵。

      然则,安临君那厢,并未因国丧而稍歇。

      几日后,便有风声隐约透来,言说安临君向病中的秦君进言,称君后新丧,后宫不可无主,当尽早议定继后人选,以安人心。并提及公子念新娶的齐邦长公主,出身诸侯之家,身份尊贵,或可……

      消息递到风华耳中时,她正对镜取下鬓边唯一一朵素白绢花。

      萋萋忧心忡忡:“主,安临君这是何意?他明知道您是齐邦长公主,这般推举,岂不是把您架在火上烤?”

      风华将绢花搁上妆台。嬴曜岂存好意?他便是算准了她的身份敏感,才故意提及。君后之位空悬,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此举,看似抬举,实则为她树敌,更将嬴念也推入风口浪尖。

      “不必挂心。”她神色淡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非你我可妄议。”

      又过两日,果有风声渐起,说几位宗室老臣对此颇有不豫,指称风华虽为齐邦长公主,终究是外邦之女,入秦日短,不宜遽然正位中宫。亦有夫人私下抱怨,语带酸意,暗讽“外邦女君也想觊觎中宫”。

      一时间,暗潮汹涌,风华这处原本冷清的偏殿,似也成了众人目光焦灼之地。

      这日傍晚,风雪暂歇。一名面生的小内侍低头疾行至殿外,称奉某位夫人之命,送来几样素点心。

      萋萋方欲去接,那小内侍却飞快地将一极小纸团塞入她掌心,旋即匆匆离去。

      萋萋骇了一跳,捏着那纸团如握炭火,忙呈与风华。

      风华展开,其上仅有数字,笔迹仓促:“慎膳食,谨言行。”

      她心头一凛,将纸团就烛火焚了,灰烬捻碎。

      “主,这是……”萋萋声线发颤。

      “不知何人。”风华面色凝沉,“或许是善意,或许是陷阱。”在这宫墙之内,真话假话,有时本就难辨分明。

      她吩咐萋萋:“日后饮食,你亲自盯着,入口之物,务须谨慎。”

      萋萋重重应下,脸色发白。

      丧期漫远,寒意彻骨。而比这天气更砭人肌骨的,是这深宫之中,无孔不入的算计与杀机。苔痕未干,风雪更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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