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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池底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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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姝合上门,倚着门板端看起镯子。只见这东西做工极其精巧,又是金又玉,触之又是冰凉又是温热,好不稀奇。
她握着手里的金饰发呆,待回过神来,春桃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她把水玲珑所赠的戒指戴上,抬着手在宋姝与丁香眼前直晃。
“好看么?”
“好不好看?”
她手腕一扭,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你们快说话呀,我手都要扭断了,不准说不好看!”
宋姝与丁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极好,好得紧。”
春桃眼见自己打扮了,而丁香纹丝未动,便要上前替丁香戴上珠钗,不料丁香却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春桃刚想询问缘由,话刚到嘴边,忽听外头一阵喧哗,隐约传来谁落水了的喊声。
她闻言顿时来了兴致,忙不迭推门出去看热闹,着急得连戒指也忘了摘下。
宋姝却觉得这些首饰太过招摇,毕竟不像是她们这些刚来几日又未挂牌的小姑娘会拥有的,未免落下他人口舌,宋姝便与丁香商量着找了个地方将这些首饰收好,这才跟着出门查看。
二人刚跟着几位年长的姐姐闻声寻至小桥,忽见教坊主事殷文意神色匆匆,似乎是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宋姝二人疾步跟上,只见水塘边早已围作一团。男男女女或立或坐,窃窃私语者、抱头痛哭者、失声尖叫者、指点评说者,各色人等将塘边搅得沸反盈天。嘈杂声中,宋姝与丁香茫然四顾,根本辨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
丁香个子比宋姝略高些,踮脚便从人缝中瞧见了春桃单薄的身影。待二人挤到跟前,触到春桃肩头时,才发现那平日里活泼的姑娘此刻面色发青,嘴唇发白,眼角挂着泪痕,眼底尽是恐惧。
顺着春桃目光望去,水塘边站着阮梅红、殷文意及几个护卫,众人围成的圈中,仰面躺着的竟是方才还与她们嬉笑攀谈、手舞足蹈说着自己即将离开的水玲珑。
那姑娘此刻已是一具湿透的尸身,藕荷色衣衫紧贴着肌肤,衣襟散乱处露出半截青白的脖颈。她的发髻散乱,发丝胡乱黏在颊边。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本该紧闭的眼睑微张着,露出小片灰白的瞳仁,直直盯着夜空,仿佛要将这夜色看穿。
忽有女子从人群中扑出,伏在水玲珑身上痛哭。
殷文意蹲下身,轻抚那哭泣女子的背脊。
那女子泪眼模糊地伸手去合水玲珑的双眼,可手一离开,那双眼又固执地睁着。
众人四下议论,都说这水玲珑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宋姝眼看着这般场景,忽觉一阵恍惚,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上一秒还鲜活如彩蝶的人,这一刻已成水塘边溺毙的尸体。那双不肯阖上的眼睛,活像是要控诉这世道的不公。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连带着她逃离倚红楼的希冀,就此沉入水底。
丁香踉跄后退,宋姝忙扶住她,只觉掌心一片冰凉。
春桃心下害怕,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触到水玲珑所赠的戒指时,忽觉那金属戒圈硌得手疼。她慌忙想要取下,却发现戒指仿佛生出无数根须,正丝丝缕缕往指节里钻。不过片刻工夫,整根手指便胀得发麻,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咬住牙关用力撕扯,指节被勒得通红才终于将戒指褪下。那枚本该冰凉的指环躺在掌心,此刻竟如烙铁般发烫,还隐约传来细微的跳动。
她惊恐地往宋姝二人那边紧靠。
阮梅红冷眼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夜之事我自会报官处理,玲珑的死因定会水落石出。但在此之前,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大家同为姐妹,死者为大,应该不想让她走得不安生吧?”
说罢便吩咐殷文意遣人报官,又让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几乎是逃回屋里的。她将那枚仍在掌心跳动的戒指甩进梳妆台抽屉,啪地合上抽屉时,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瘫坐在梳妆镜前,脸色惨白如纸。
她对后脚回来的宋姝与丁香说道“你们看见了么?她刚才睁着眼,好像死不瞑目。”
她声音发颤,语气中难掩恐惧。
宋姝轻轻合上房门,叹了口气,说道“她原本明日就能离开倚红楼,如今却陈尸水塘。莫说她了,换作是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梦想化作泡影,我也会死不瞑目的。”
丁香心有余悸地坐下,目光仍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说道“她的样子真的好吓人,那张脸被水泡得胀鼓鼓的,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宋姝叹了口气,说道“她方才醉醺醺的,许是失足落水。人生难料,这世上多的是乐极生悲。”
春桃突然抓住宋姝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我听说溺死之人怨气最重,何况她死得这样不甘,她会不会变成水鬼?那戒指刚才在我掌心跳动,活像一颗心脏!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会不会是她的鬼魂附在了首饰上?我们会不会被她缠上啊?”
宋姝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定是你太紧张了。”
眼见春桃仍是害怕,她拿出方才与丁香一起藏起来的珠钗与镯子,说道“你不信,再摸摸这些,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跳动的感觉。”
春桃颤抖着指尖触碰,只觉金玉冰凉,确无先前的异样。
她原想再拿出那戒指试试,毕竟模样好看,丢在抽屉里不见天日着实可惜。她摩挲着空落落的指根,手指尖刚搭上铜拉环,便触电般缩回。
抽屉深处似乎传来黏腻的水声,像有无数湿漉漉的指节正沿着木纹攀爬。
春桃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仿佛那枚戒指已化作水玲珑毫无血色的指尖,正从黑暗中缓缓探出。
她突然放声大哭,整个人扑进宋姝怀里。
宋姝慌忙搂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春桃毕竟年纪尚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已近深夜,她哭得气力渐消,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竟伏在宋姝肩头昏昏睡去,连抽噎声都渐渐微弱了。
丁香睁大眼睛,不由惊叹道,“宋姝,你好厉害呀。”
宋姝嘴角微扬,轻声说道“我从前认识一个心智如孩童的哥哥,时常帮忙哄他入睡,算不上厉害的。”
“我不是说这个,”丁香顿了顿,目光中带着疑惑,“宋姝,你都不害怕吗?死了一个人,大家都很惊慌失措,连几位姑姑也不复往日冷静。可你看着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能安慰我,安慰春桃。”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又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宋姝神色淡然,声音渐低,“何况相比起死人,分明是活人更令人害怕。”
水玲珑的离世,为倚红楼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忽见水塘旁立着三五位姑娘,她们手持竹篮,正将黄纸般的物件撒入水中。
起初远处望去只觉是零落的残叶,待那纸钱随波漂至脚边,宋姝才意识到她们原是在祭奠亡魂。
晨光中,姑娘们怔怔望着水面,眼底尽是悲伤。
时日还早,倚红楼尚未开始营业,整座院落十分寂静,连她们在水塘边抽泣哽咽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姑娘,或因无奈,或因自愿,在这方天地里从陌路人成了生死与共的姐妹。
如今骤然失去至亲般的存在,又怎能不肝肠寸断?
“这人年纪渐长,难免容颜褪色、手脚迟滞,唯有一桩好处大概就是只记得想记的事。那日玲珑当着我的面撕掉卖身契,将碎纸投入火炉,她看着那破纸一点一点烧成碳,她说自己解脱了,这一纸契约再不能捆住她,娼妓之女的名头也压不住她了。她嘴角噙着笑,是来倚红楼后头一回笑得这般畅快,这般无牵无挂。”
阮梅红走近她们身旁,继续说道“生也好,死也罢,人这辈子总留些憾事。求不得是憾,得了不如意也是憾。玲珑走了,倒许是老天疼她,少受些苦。下回投胎,保准是穿金戴玉的命。”
姑娘们抹着泪点头,呜咽声渐歇。
“哭一阵就行了,别日日都来此哭,被旁人瞧见以为我这儿真的闹鬼了。你们真想哭,去我房里哭,哭塌房顶也不管,”阮梅红说罢,指着那池水,说道“真要丢东西,丢些花瓣。这纸钱随水飘,到不了阴间,全积在后院。你们也晓得来的那些大爷都是什么德性,一个个心里有鬼着呢,看到这堆纸钱又要吓出病来了。”
几人闻言,连连称是。
宋姝看得入神,却听丁香在身后催促道“宋姝,咱们要迟了。”
宋姝回过神来,确实时日不早,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在前头。
行至中心,只见对侧来了个女子,宋姝认出正是昨夜伏在水玲珑尸身上恸哭,又替她阖上双眼的那位。
那女子与水玲珑年纪相仿,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不如水玲珑那般精致锐利。她生得更为柔和,美得内敛而沉静。
女子与三人擦肩时,只唇角微扬,扯出一抹淡笑,脚步却未停半分。
待她身影渐远,余香却萦绕不散。
宋姝轻嗅这香气,忽觉熟悉,竟与水玲珑身上味道有七八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