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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玲珑殁 ...

  •   宋姝三人踏入教坊时,殷文意早已静候多时。即便倚红楼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她仍是初见时那般风轻云淡,她左手执茶盏,右手展书卷,连眉梢都透着闲适。

      三人各自落座后,隔壁琴房飘来的哀婉琴音便缠了过来。

      这调子让丁香想起村里姑母们田间哼唱的小曲,那时歌声能催着人把锄头挥得更有力气。

      可眼下这琴音听得久了,倒像把旧伤疤又揭开一道口子。她望着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被辗转贩卖的过往,眼泪便砸在了膝头。

      殷文意从书页间抬眼,说道“哭什么,被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打骂了你。”

      “是旁边那曲子太哀伤了,听着叫人难过。”

      丁香慌忙去擦泪,声音却更哑了。

      “那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接下来两日她们都要排演,昼夜不停,听了就哭能把你眼泪流干了,”殷文意殷文意指尖轻叩书脊,说道“人死灯灭,没什么看不开的。时间在走,伤心事也终会变作前尘。有时间伤春悲秋,还不如多读两卷书。”

      宋姝三人点点头,翻来书页。

      殷文意忽而放下书卷,说道“后日你们也不必过来了,阮姑姑在后院为水玲珑设了灵堂,你们既是倚红楼的姐妹,总该去送送她。”

      宋姝与丁香点头应下,春桃却猛地绷直了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殷文意只当是姑娘家怯场,未及细想便又拾起书卷。

      待下了课回来,春桃才像泄了气一般躺在床上,她说道“你们不知道,今天每经过那水塘一次,我就觉得水玲珑要从水里爬出来拽我下去。”

      丁香正叠着衣裳,头也不抬随口说道“难怪了,平日里就数你最叽叽喳喳,今天居然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合着是昨天的惊吓还没缓过来呢。”

      春桃说道“早上殷姑姑说起那什么灵堂的,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你慌什么,”宋姝道“你这做贼心虚的模样,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你把水玲珑推下去的。”

      春桃忽地弹坐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说,那水玲珑会不会真是被人推下去的?她那日看着也不像真能醉到落水,难不成是有人跟在她后头,把她给推下去的?”

      宋姝忽而想起那夜曾透过门缝看见的那一抹衣角,兴许当时真有人跟在水玲珑的身后。

      “阮姑姑已经报官了,水玲珑的尸体也已经被官府接走了,这件事情自有他们去查,我们再是瞎猜也没有用,”丁香把衣裳放进箱笼,木匣子咔哒一声响,“我听说官府都是讲证据的,若你觉得她是被人推下去而非失足落水,就得讲事实讲根据,否则就是信口胡诌,官府不仅不理你,还要打你板子,旁人还会说你是诬告。”

      宋姝若有所思地坐下,她即便心里已有想法,可又有什么用。诚如丁香所说,凡是都要讲求根据,她仅看到一抹衣角能算作什么凭证,旁人也只会说她眼花。就算那真有人,兴许也只是路过罢了。

      春桃叹了口气,说道“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心里没底,怕得要死。”

      “我倒是有个主意,”丁香笑道“你既然害怕水玲珑通过那戒指缠着你,不妨今夜我们偷溜过去,把她送咱们的那些东西都丢进水塘里,当是还给她了。日后谁捡到,水玲珑再缠着谁,咱们也管不着了。”

      春桃捏着衣带的手一紧,说道“这法子倒是好,可是……”

      丁香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

      “说得好像你们舍得似的。”

      “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我确实舍得,”丁香说道“从前他们把我卖来卖去,总希望把我卖得更贵些,就给我穿新衣,戴首饰,脸擦得像猴子屁股似的。所以每当他们给我打扮,戴这些好看的东西,我就知道,自己就要被卖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并不好,丢了就丢了,我也不心疼。”

      春桃在丁香那儿吃了瘪,见宋姝不说话,便看着她说道“宋姝肯定也舍不得,那个镯子她拿在手上眼睛都直了。”

      宋姝不知道该怎么答,自己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从前别说精致首饰,她连挽发用的都是树枝布条。那时候连顿饱饭也不一定吃得上,更遑论打扮了。

      从前宋姝全不觉自己过得有多辛苦,可如今来了这倚红楼,见识了书里说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见识了比家乡的破瓦房茅草屋气派不知道多少倍的楼阁水榭、小桥池塘,亦见识了同为女子的不同活法,她方知原来过去的日子是如此狭隘而卑微,仅靠着对亲友的爱与恩,去润色自己生活的苦楚与心酸,想着只要有母亲在,有姑母在,多苦多累她都可以撑下来。

      她也确实撑下来了,只是她现在压根没法回想,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

      金银玉器,到底是比树枝木棍来得耀眼又珍贵。

      “倒也不是舍得不舍得的问题,”宋姝抿了抿嘴唇,说道“倘若水玲珑真想缠着我们,就是把东西丢了,她一样会缠着,何况眼下是不是真的闹鬼还未可知,毕竟我与丁香都没遇到过什么怪事。况且我们与她无冤无仇,这些东西也是她亲手所给,并非我们偷抢,突然间这样还回去,被人看到恐怕会遭人非议。”

      “非议?什么非议?”春桃瞪大了眼,说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说话别总是拐弯抹角的。”

      “你想,咱们若是把这些东西送回去,或者丢到水塘里被人给瞧见了,他们会怎么想我们?我们只是未挂牌的孤女,身无分文,哪里来这么贵重的首饰,”宋姝说道。

      丁香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被宋姝截住了话茬子,宋姝说道“我们自己自然晓得这是水玲珑亲手送的,但说给旁人听他们会信几分。姑娘们的院子分明都不在此处,她一个人愣是摸到了这里来,还将这些东西送予我们这些陌生人,然后大摇大摆走出门口就落水了,这话说出去,你们信么?”

      春桃被她说得绕糊涂了,说道“你说的可能有些道理,但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能有什么非议?”

      宋姝叹了口气,说道“你想想,现在明面上的两件事情,一个是水玲珑落水死了,另一个是她的金玉首饰在我们手里,把这两件事情连起来,不就是我们为了这些首饰谋财害命,趁她醉酒将她推到水塘里造成她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后将她的首饰据为己有么?”

      春桃倒吸一口凉气,怔怔道“不会吧……”

      “就算不认为咱们是凶手,也定会觉得是咱们偷了她的东西,说不定还会赖给咱们一个在现场见死不救还趁火打劫的罪名,”宋姝深吸一口气,说道“依我看,还是留着这些东西,只要我们不说,他们也不会知道。”

      春桃与丁香对视了一眼,二人纷纷点头。

      二人大字不识几个,自不如读过书的宋姝能言善辩,纵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仍是被宋姝绕得迷迷糊糊,全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宋姝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宋姝忽而想起今早在小桥上遇见的女子,便问道“今早桥头的那个姐姐,你们可认识?”

      春桃摇摇头。

      丁香亦摇了摇头,答道“其实我也没比你们多来几日,很多人我也没记熟,水玲珑的事还是前几日我偶然听说的。”

      见宋姝若有所思的模样,丁香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宋姝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和水玲珑是一样的。”

      “兴许是二人感情好,连香粉用的都是同一种,”春桃说道“你们不记得了么?昨夜她抱着水玲珑的尸体,哭得有多伤心,她们两个的感情一定非常好。”

      接下来的两日,三人伴着隔壁琴坊的哀乐日日习曲,起初悲怆的调子听得人眼眶发酸,日子久了竟也麻木了。

      直到葬仪那日才知,这曲子原是专为水玲珑准备的。

      听说水玲珑生前精通音律,擅长弹琴,更是因为一曲琴音才识得那个愿意替她赎身的知音客。

      水玲珑的灵堂被设在后院僻静处,毕竟倚红楼还得打开门做生意,有些宾客难免觉得放个灵堂触了自己霉头。

      尽管如此,阮梅红仍是遣人将灵堂布置妥帖,又摆上了水玲珑生前最喜爱的芍药花。

      今日一早,官府就来人传了消息,仵作验得她肺中积水,身上又无挣扎痕迹,断是醉酒失足。

      春桃闻言倒是松了口气,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竟能鼓起勇气上前替水玲珑进一支香。

      她手里拿着香,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大家都是苦命人,她要缠着就去缠着乡绅富豪,千万别来缠着自己。

      丁香规规矩矩行了礼,宋姝刚要上前,忽见个跛足男人踉跄进来。

      那男人约莫四五十岁,高鼻阔目,身形魁梧,可左腿使不上力,拄着拐杖走得摇摇晃晃。

      他走到水玲珑的灵堂前,手抚着那一方小小的灵位,面色凄楚哀伤,声音哑得厉害。

      “玲珑,玲珑,你怎么不等我来接你?”

      喉结滚动间,一滴泪正砸在灵前的芍药花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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