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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弑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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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你连我名字都叫错了!
他想在一个地方大声说。
这句话在他喉咙里滚了无数遍,烫得他舌尖发疼,只想找个空旷的地方,拼尽全力吼出来,让风把每个字都刮到那人耳边去。
他漫无目的地往夜色里冲,脚步踉跄,分不清方向,只想要离那些亮着花灯的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不叫江明烛,所以,那个愿望从一开始就落了空——连被祝福的资格,都错给了一个不存在的名字。
脚下突然被横生的树枝绊住,他重心一失,重重摔在地上,手掌和膝盖擦过粗糙的石子,火辣辣地疼,爬起来,酸涩着,大口喘气。
今天夜里,花灯上的名字不是他。
“瘟神——你叫错了——错了!!!”
他对着黑漆漆的树林吼,声音撞在树干上,碎成几缕微弱的回音,很快就被夜风吹散。
那天夜里,花灯上的名字也不是他。
“我不叫江明烛——我叫——江——秋——暮——”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喊完这一句,江秋暮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心很空。
他讨厌这个名字,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指尖抠着湿冷的泥土。
他突然发现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再讨厌,这个名字也是死的。
他以为他取个别的就逃开了,可不曾想,这个名字,死死刻入心里……
那个所谓的明烛被念了成千上万次,被刻上他难以承载的意义的时候,他只想逃避。
所有的一切,不是给他的。
别人还真以为他被父母当作掌上明珠呢……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夸过他名字,从来没有。只有羞辱。
一个贱名。
但是,在这里,在明烛里,他受到的只有夸赞。
他曾经发疯似地想把心剖出来,把那个印子擦抹就可以……但是,那名字已经深入骨髓。
他根本不能承认别的更好的名字。
反复的,身上都在提醒他,他叫江秋暮江秋暮江秋暮。
就连唯一的祝福,都是给那个从来不存在的江明烛。
为什么。
凭什么。
他要去告诉瘟神,他不叫明烛,他叫江秋暮。
他慌慌张张起身,又慌慌张张跌倒。
“……”
算了,就这样也好,这么难听。
喊起来也难听极了。
说不定那人喜欢,也有他取的名字取的好的功劳。
怎么解释呢……
他连名字都不愿说真的……
应该一早就说的……
可他贪那点温柔,贪那点被人珍视的错觉,竟就这么瞒到了现在……
瞒久了,他想说,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为什么,为什么……
眼泪砸在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把他困在原地。
夜风吹过,似乎带来远处花灯的暖光和隐约的笑语,他却觉得更冷了。
他背靠着大树,无声抱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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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切坏的过去都藏起来了。在外,他是令万人敬仰的景明仙君,在内,他是让弟子望尘莫及的景明师兄。
父亲出现的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毁了。
“我说了,你身上的劣根还在,开出茂盛的灵根枝丫,是最好不过的劣根容器。”
周遭那细碎的议论似乎又起来了,有人说他无礼,有人暗指他心性不定,那些声音像潮水翻涌,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来到药门之后,我发现,跟师兄师姐说的一样——治好一个人,比杀一个人难太多了。”
朝尘无奈着,拖着重重的药箱去给那些劣根查看。
他看见梅思时被捆锁着,胳膊那是空的,嘴巴更是被白布绑的鲜血淋漓。
鹿九长老语重心长道:“每到春神换人,世间总会不太平些时。景明啊,有些事你改变不了的,不用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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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底线啊——”温天南语气依旧平静,饮了一杯茶,轻飘飘道,“别染血。”
“我能控制你的病。你不主动沾染,一定没事。”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江秋暮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双手颤抖着捧住脑袋。
“你救了一个坏人。现在你有权利杀了他……”
按道理来说,一个劣根至此,应当剔骨了,至于疼痛死活就交由天命,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不该管,世间那么劣根,只为了一个,值得么。
温天南闭眼,苦涩摇头。
不知道……
若是现在剔骨,那些被这人害死的冤魂怨气,会尽数反噬到这孩子身上,那剧痛,比死还难熬。
声音轻缓地像是怕是惊扰了什么。
“跟我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江秋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者说,望着地上一片白衣弟子和劣根一同惨死的模样,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他不想在温天南面前这般狼狈。他本来是要做得很好的,要做那个干净、体面、配得上“景明”二字的师兄,要配得上温天南的信任……
温天南轻轻抚着他脑袋,“好好待着,在我回来前不准出去。”
他要走。
江秋暮拉着他的腰带。
“我……还需要做什么……”江秋暮低着头,声音颤抖而嘶哑,“我……可以什么都做……我可以的……”
“知错知改就好。”温天南抚上江秋暮脑袋,“你现在还不稳定,控制不住就喊我,我会回来。”
江秋暮眼涩,眼泪毫无征兆砸了下来,“对不起……”
“……无事。”
周围三千白衣弟子低头噤声,连一向喜欢夏冲也支吾着没有话敢吐露,只能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浑身是血的江秋暮,眼神里满是复杂。
“我们只要能死拖着,像狗一样也好,只要有一口气活着,就能重来。”
那个男人这么说时,嘴角有一个诡异自信的微笑。
他缩在温天南的床上,用被子紧紧裹抱着自己,连脑袋都埋进了被角。
好冷。
他好冷。
他能感觉到冷。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闻不到那股香味了……
“瘟神……”
他梦到一个夜晚。
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孩怯生生敲着那扇木门。
门开了,暖黄的烛光洒在他身上。
小孩抬起头,眼里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无家可归。”
门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声音温和:“我知道了,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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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鞋子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找他。
“瘟神……”
“瘟神……”
意识渐渐模糊,周遭的景象开始扭曲,他扶着身边的树干喘息,脑子里一片混沌。
这是哪……
身上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骨缝里爬。朝尘的脸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朝尘在背地里骂他吗?为什么要骂他?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不知好歹?
白眼狼?
没有,才没有……
他不是故意的。
别骂了……
对不起……
梅思时,梅思时,他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害他呢,但梅思时手臂的确断了……
梅思时害怕他了对吗。
可他不会对他下手的……
好吧,他其实控制不了。
他好像什么都控制不了。
青紫、扭曲、窒息的面孔。
冰冷阴潮的地面。
至死疯狂的地下交易场……
“没有人会接纳一个劣根。”
“他们只想屠杀我们,我们只有自己能依靠。”
“只要春神一死,就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那些辱骂你的,瞧不起你的,都会死去。”
“而你的母亲,你想要的人,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们你所知晓的春神的事情,我们就能强迫春神打开鬼门,放你母亲回来,放所有死去的劣根回来。”
“你不是想和你母亲一起生活吗,不是想问她一些事吗,你不是想成为英雄吗,你只要告诉我们了,我们就可以帮你实现,你也是我们所有劣根的英雄。”
“再也没有人会质疑你。”
“你是我们的神。”
“告诉我们,春神的命根之花是什么?”
“……”
那些蛊惑的声音像毒蛇一样缠着他,可下一秒,另一些记忆突然冲破阴霾,带着甜腻的香气在脑海里亮起来——
“明烛,今早我们吃桂花糕吧。”
“明烛,今晚我们吃桂花糕吧。”
“明烛,快快快,尝尝,这是我新做的桂花糕哦。”
“明烛,饿不饿啊,吃不吃桂花糕?今年新摘的桂花哦。”
“明烛,看,你的小桂树上结的桂花,小小的,可爱吧。”
无数个带着“明烛”的瞬间,伴着浓郁的桂花香,像点点荧光在脑海里闪烁,又很快消散。
他无意识地呢喃:“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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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你们想复杂了……”
温天南来了。
他站在一早就为他搭好的祭台上轻轻解释,声音苍远。
“那个过得最舒心安宁的玉兰上神一边拯救苍生一边游玩,路上遇见一个小孩,又随便指了一下桃花,桃花就成了下一任春神,就这么简单,随便。”
温天南还是一身黑色衣衫,只是没戴面具,长发微微有些凌乱,强行睁开的桃花眼微微泛红,无神。
温天南还是一身黑衣,只是没戴面具,长发微微凌乱,强行睁开的桃花眼泛着红,眼神却有些无神。
他望着台下被牢牢押着的江秋暮,一字一句道:“所以现在这一任春神,是桃花。”
“……”
他不是桂花啊。
哦,还好不是,不然那些去砍桂树的劣根肯定伤害了他……
哈……
但是又忍不住有点难受。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姓名,不知生辰,不知命根之花……
几个带头的劣根彻底懵了,他们压根没料到蓬莱的人会这么直接,连半点弯弯绕都没有。
“你有什么证据!”有劣根厉声质问。
温天南没说话,只是抬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春神封印。瞬间,祭台周围花香四溢,枯萎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发芽,粉色的桃花瓣凭空飘落。
质疑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
“唔!唔——”
江秋暮疯狂地挣扎,嘴里塞着的布条让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嘴角的伤口因为用力咬合又渗出血来。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春和,中了劣根的圈套!
荒无人烟的山顶上,设的不是什么普通的祭台,劣根早已在此设下与春神之力相克的活人祭坛。只要春神祭祀一开始,这里就会立刻献祭活人,用血腥与怨气抵制春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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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落木千山上的桃树像是受到了感应,桃花全都纷飞,树木开始枯损,正在闭关修炼的上管墨泽猛地心口一窒,一口鲜血喷溅在身前的玉案上,他不顾闭关阵法的反噬,不顾一切地破阵冲出去,入目皆是草木衰败、生机断绝之景,喉头又是一阵腥甜,鲜血再次涌出,“师父……春和!——”
祭台上,春和一剑破地而出,金色的神力在温天南周身流转,迅速结起一道守护法阵。
江秋暮被藤蔓拉了回去,身上铁链被藤蔓如数捏碎。
“乖,回家……”温天南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他身上凝结吸纳的怨劣之气却在此时陡然发散,与法阵的金光交织碰撞。
暗秋色眼眸骤然瞪大,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拳头。
“神剑才可弑神!用这把景明剑!”不远处的劣根嘶吼着,将缠绕着怨劣之气的景明剑朝江秋暮扔来。
春和剑沉重刺地,温天南额上青筋突起,冒着虚汗,单膝跪地,腹部的黑衣被鲜血浸染,明明忍着,但体内翻涌的瘀血还是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景明剑似是感应到了召唤,剑身震颤,竟自动出鞘,一剑刺向那些冲上来的劣根。
劣根怒道:“又造反!”
江秋暮眼神一厉,冷声道:“景明,你要是敢碰春神,我醒了废了你!
江秋暮用自身修为加强了金色法阵,又慌忙转身去抱住温天南。
颤抖着,按压温天南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烫得他手发疼。
“到我这一任,丢脸算是丢够了。”温天南自嘲轻笑。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下山么,其实有两个原因的,一是来探查情况,我师父不负责任地,把权利交给初出茅庐的我,我都接了,就想,我总不能做得最差。二是……来找下一任春神。”他看向江秋暮,声音轻得像羽毛,“明烛,我一开始,是想要你的……”
“可能听起来不太好,因为你已经身负劣根了,但师父也没跟我说,劣根不能当春神,说让我随便,想让谁当都行……”温天南虚弱着笑了笑。
“明烛,你说,我这想法会不会有些自私……”
“自私,把你留在我身边,还意外让你失去见到母亲的最后机会,把你绑在一个高位,让你永远都只能做一些可能看起来比较孤独无聊的事……”
“明烛,你会不会讨厌我……”温天南的手温柔抚上明烛的脸,无神的眼睛却是闪烁不定。
“但是后来,我想,下一任春神一定不要被绑在落木千山,我也不要成为捆绑她的一根绳子……所以,她一定不要被蓬莱认识,这样,她不被任何人所监视,可以一直选择,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祭祀,去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和任何人,在一起,共度余生……”
江秋暮哭着,他不知道血有没有止住,他只是不断往温热的伤口处渡修为,一直摇头,“撑住,别说话,我不想听!告诉我怎么救你,快,不然我挖了你院子里的所有的树,一辈子都不去落木千山,一辈子都不见你……”
“明烛……”温天南已经睁不开眼,身上金色的神力化作荧光点点,一点一点外溢,手垂了下去。
“瘟神,你叫错了。”
江秋暮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落。
“我不叫明烛。”
“我叫江秋暮。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叫我。”
他摇晃着温天南,绝望地祈求着。
“快,你叫了我就原谅你!”
“叫啊……”
见温天南还是毫无反应,他又红着眼,语气陡然变得狠厉。
“瘟神,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我会一直讨厌你,恨你!”
“你敢死就完了!我会把你挫骨扬灰,我会……”
可温天南就像是彻底睡过去了。
秋蝉过来,拉过,“江公子……”
江秋暮喃喃着,“我再也不会理你的……”
见他不动,秋蝉加重了语气,“我以下一任春神名义命令你,回去!”
听到“下一任春神”几个字,江秋暮的身体僵了片刻。
“你冷静点!”
江秋暮眼眶通红。
“我要带他走。我要带他走。我要……”
“走不了了!”
江秋暮刚刚消耗不少修为,被猛地拉起时身上一时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法术拽着,一点一点离开了祭坛。
不远处,赶来的蓬莱弟子已经和劣根交战。
但显然,劣根准备充分,占据上风。
而江秋暮的目光,死死锁在祭台上——他亲眼看着,那些发狂的劣根,抬起祭坛里的温天南,扔下了身后的山崖,献祭的山崖……
……
隔着花海,湖泊,江秋暮用力捅破结界,伸手去拽水中那个身影。
水中沉睡的身影。
“要是敢给我死了,我就把你挫骨扬灰!”
他嘶吼着,指尖却怎么也碰不住那水中的人,只能徒劳地在水里乱抓。
“听见没!”
血流已经被冲净了,他清清楚楚看着水中的人,每根头发都那样具有生命力地浮动,他一跩动,水花就跟着荡漾,里面的冰冷的人却迟迟睁不开眼。
“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的明烛,来找他了。
“瘟神,我再也不理你了……”
枯木接住了春天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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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冲动。”秋蝉打开柜子时,手腕上明晃晃的黑色珠串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从柜中取出两样东西,递向江秋暮,“这是他留给你的信,本想等我祭祀结束后再给你,现在也差不多了,希望你看了能好受些。这个玻璃球里,是我练习术法时提炼的他的记忆,是我的,也一并给你吧。”
江秋暮面无表情接过,撕了,用力扔撒空中,球也砸了,深深砸进了木板。
“……”
秋蝉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戴上那副纯白的面具,穿上一身黑色的衣衫。
“我要出去办事了,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