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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爱意 ...

  •   春神一脉皆为苦脉。
      体验过四方极苦依旧热爱人世的人,可方为春神,他注定为春神,注定孤苦。

      温天南很少哭。小时候流离失所,饿到与恶犬争抢食物,他没哭过。即便玉兰上神早告知过他,春神虽步入半神之境,却难逃“被害”的宿命——他们的死亡,甚至比普通修仙者来得更快、更猝不及防,他也从未掉过一滴泪。
      可那日他在外游荡,偶然听闻玉兰上神遇害的消息,身体瞬间失去力气,双膝重重跪倒在地。
      空洞的眼眸里,竟缓缓滚落一滴泪,砸在身前的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身为春神,切莫让他人看穿你的软肋。笑起来,所有人都对你有所期望,绝对绝对不能在死亡面前哭。”
      恍惚间,玉兰上神似乎就站在身旁,笑着注视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没忍住——他总以为,成为春神后,这副身躯便可以不再流泪,他也能永远忍住所有情绪。
      可他忘了,躯壳里住的,终究是个会痛、会难过的人。
      他挣扎着起身,来不及弹净灰尘,跌跌撞撞就向前山冲去。
      慌乱中,他忘了可以用法术,没有人会理解这一个年轻的春神,也没有人会理解他。

      “很疼么……”再是为劣根剔骨所哭。
      他跪坐着,用尽一系列的法术,却没能缓解他们的疼痛,没用,完全没用,那些疼痛只能由他们自身净化所接受,最后的神明只能是治愈他们残破的身躯。

      后来是听闻初代春神的孙子梅思时因急于求成着了小人的道,感染劣根,逃离了蓬莱。
      “想必,他老人家,心里不好受吧。”
      那位前辈从来都希望自己的后人走得正、行的直。
      日光透过玉兰枝丫洒下来,落在他的侧脸,一滴淡色的泪珠悄然从眼角滑落,静无声息地消失在衣襟里。

      江秋暮看见小时候的温天南,脏兮兮也是笑嘻嘻奔赴他而来时,他心中悸动,缓缓抬起双手,小孩子笑着穿过,江秋暮愣然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向后望去,温天南已经跑远了。
      江秋暮咬了下唇,还是有些失望,这里只是温天南的记忆之海,不会有任何,任何……
      像是受到感应般,江秋暮回头。
      日光升起的方向,那个小小的身影停住了脚步。
      似乎是望着他的方向,微微歪头,温温一笑。
      清晨刚破云的阳光,暖得人眼睛发涩。

      再是刚刚下山的少年温天南——乌黑长发高高束起,一身白衣干净整洁得没有半点褶皱,浑身意气风发而明媚,正跟着师父出来游玩。
      江秋暮蹲在原地,抬头望着他,目光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温天南大步朝他走来,在他面前蹲下,两人视线齐平了会。
      只是片刻,江秋暮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悸——仿佛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空,他们真的相互看见了。
      “那些人刚刚抢了你的吗?”少年嗓音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
      他拿出怀中用牛皮纸包裹好的干净鱼糕。
      江秋暮目光也向下看去,自己正“踩”在一只猫上,看着少年的动作,有些抿唇,稍稍退后了几步。
      乌黑带疤的野猫咕咕几声,明显有些生气,少年把还冒着热气鱼糕摊开,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他们也都不是故意的。我会给你更多的。”
      黑猫这才去吃,吃完后又呜喵一声,像是在表达满意,少年又笑了,抚摸着那只野猫,眼底的温柔多得都要溢出来。
      “师父喊我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啊。”
      可野猫咬着少年手上的护腕,少年尝试扯开,可猫就是咬着不松口,他有些无奈,只能把黑猫抱起来。

      “师父,我可以养它吗?”
      应该是怕不同意,少年又补上一句。
      “我可以养好的。”

      “为师自然相信你能养好。”
      女冠笑了笑。
      “但猫的寿命可不长哦。你会失去它的,还要养吗?”

      “……”
      少年显然没考虑到这点,水灵灵的桃花眼眨巴几下,又看着怀中对师父戒备心极强的猫咪。
      枝头的花蕊在阳光吐芯绽放。
      “昼夜奔走,四时更替,盼望一个新的日月。”
      .
      上官墨泽死死护住落木千山的古树桃花,剑刃所及之处,对劣根绝不留情。劣根们忌惮他的狠厉,节节败退。
      他随即布下大阵,金光笼罩整座落木千山,将山门里面牢牢护住。
      其他几位身着紫银带的大师兄,则带领众弟子奔赴各地,讨伐劣根余党,一时间,天地间尽是兵刃交锋之声。
      而上官墨泽,孤身一人,朝着江秋暮的方向追去。
      他很快便在山崖下找到了被劣根抛下的江秋暮,眼底恨意翻涌,长剑凌清直指其咽喉,声音冰冷刺骨:“你下地狱也不足惜!”

      江秋暮冷笑一声,闭眼,等待死亡降临。
      其实,第一次,他就该死了。
      可疼痛并未降临。
      他睁眼。
      枯木生花。

      “同门比武,何必如此。”

      两人皆是一怔,动作瞬间停住,眼眶通红望着那人——
      乌发披散,一身金玄黑裹身,气质温润却自带威严。
      “上神……”
      “凌清是吧,你去帮忙其他弟子。”语气温和,却俨然不容拒绝。
      “上神,他是叛徒!”
      “交由我来处理。”
      上官墨泽深眸里全是冷刺,攥紧了剑柄,指节泛白。
      “退下。”

      上官墨泽狠狠瞪了江秋暮一眼,转身退去。
      “……”
      阳光下,那人逆着光,一步步走向他,伸手将愣在原地、浑身发抖的他拥入怀中,语气依旧柔和:“乖,没事了。”
      他还未缓过来,但真正论死去,他又怕了,他缩在那温暖的怀里,瑟瑟发抖。
      “别怕……”温和的手轻抚江秋暮脑袋。
      江秋暮感觉冷,不断索取温暖。
      “你还活着……”江秋暮眼睛酸涩,喉咙干哑,“太好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去了,我太没用了,对不起,你这么相信我,我就说出去了……”江秋暮不断摇头自责,“我怎么会说出去呢……我真的不知道……我好怕……他们砍了好多桃树……”
      “没事了,你看,现在落木千山后面,全是桃树。”那人笑着指着那一片桃红,又看着一旁一棵漂亮的玉兰花树,笑道,“我师父在这里跌倒第一次,就够了。”
      江秋暮酸涩点头,“幸好,我没有害死你。”

      猛地惊醒时,入目的是冰冷潮湿的山洞,身上缠着粗重的铁链,每动一下,都发出“叮叮当当”的刺耳声响。
      洞顶的月亮是假的,温暖的怀抱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江公子?是江公子吗?你怎么一个人来这了?你师父,春和长老呢?”
      江秋暮的眼眶渐渐红了,他抱紧双臂,将自己缩成一团。
      锁链叮叮铃铃响。
      无间洞寂静。
      静水流淌。
      ……
      江秋暮觉得好痛,他身上好疼,那些刺耳的声音一边一边萦绕,他死死捂住耳朵,声音还是不停。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他不叫明烛,他叫江秋暮……

      上官墨泽一剑刺入江秋暮腹部的劣根处,静静道:“他说,明烛,祝你安好。”

      江秋暮感受着鲜血从腹部涌出,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窒息般的难受。
      “劣根,最是毁人心性。”上官墨泽抽出长剑,凤眸冷漠着,“你总觉得我师父对你不够好,可他待你再好,你也终究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个粘好的信封被扔在他脚下,显然是被人小心翼翼修补过的,粘得严丝合缝,只是边角缺了一块。

      凤眸抬眼扫去,无间洞的劣根全都低下了头,在不远处瑟瑟发抖着,不敢作声。

      .

      他像一只秋天的乌鸦,长上这世界最黑的外衣,曾经被人披上五彩的仙衣,最后在沉默中融入了未知的绚烂的色彩。
      秋天的乌鸦死于冬季。
      他没有春天。
      听说这次计划败露了,因为劣根里有叛徒,或者什么别的。
      还有多少天。
      有人要抓他吗。
      这是一件奇怪而悲惨的事物,他清楚这些所有的情感,却无法言说。
      瘟神是英雄,是强者,可再强的人都被打败了。
      害怕,害怕。
      这种东西有些过于具体而让人害怕颤抖不已。

      想象着,这大概是,任何人陷入此局,最后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能也是好,瘟神对所有人都这样好,这不是他一人的瘟神,瘟神喜欢的不是他,是世上所有人。他爱世人。
      之前救一位小姑娘,他甚至愿意承认是孩子丈夫,是那人丈夫。
      如果为了天下行床笫之欢,他也会愿意吧。
      自己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他去蓬莱是做什么来着,他为了无间洞?
      这么多年,桂花香囊里面的桂花已经枯了。
      再过几年,说不定臭了。
      可能吧,明明知道已经死了。
      明明都那样怀疑,他却不愿意再去验证了。
      就像那个故事里因为米油执着存活于世的鬼,只是认为真的有就好了。
      他不需要真相。

      他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叫家人了。
      他和母亲之前说是相依为命,但他好几次梦见残破的草屋,母亲脸脖子通红得掐着自己脖颈,他感到窒息眩晕,他醒来后发现只是一场梦,身上残破的地方已经冰凉,他用家里剩下的米饭煮好粥,想着以后去哪,他不太想饿死,他还想多看看这个世界,讲书的人说,蓬莱有奇山异水,仙门有人飞天上,结果母亲又拿着桂花糕回来了……穷人的感情都这么低贱,缠绵,无奈。
      他们不是相依为命,是搭伙过日子。
      他手腕上还有几处割伤的痕迹,不是别人,是自己。
      吃东西被放狗咬,睡觉被放毛毛虫,可能是睡不好,他身上总是不安分地疼。

      但他在无间洞的这三天,他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他过得十分安逸。

      那天他那样狼狈,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见,是他间接害死了瘟神。
      他早没脸去见人,更没脸面对自己。
      可在这无间洞,他故意在自己身上划口子,就有大夫拿着药箱过来,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会有小孩踮着脚跑过来,坐在他身边,奶声奶气地讲山里的狐狸故事;他饿了渴了,就有大爷大妈端来热粥和水,连筷子都摆得整整齐齐。
      这种好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毫无征兆地摔了碗,里面的杂粮粥洒了一地,米粒混着野菜沾在石板上。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青年见状,立刻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你疯了?这食物在洞里多珍贵你不知道吗!”
      江秋暮心里反而一松——正合他意。他就是想被人狠狠揍一顿,骂一顿。
      可不等青年动手,旁边几个人就好声好气地拦住了,不知道说了什么,青年气得通红的脸一下泄了气,几个人打扫收拾碗筷碎片,青年也跟着他们弯腰低头去收拾,把能吃的部分重新装入碗里。
      江秋暮更烦躁了。
      他开始故意挑事,用拳头砸洞壁上的石缝,跟路过的劣根假装争执打架,甚至光明正大走到庄稼田里,把刚冒芽的麦苗踩得东倒西歪。
      可无论他做什么,洞里的人都没怪他:他无缘无故摔碗摔东西,有人默默过来收拾碎片,再端一碗新的来;他想盘腿修炼,周围的人就自动放轻脚步,连说话都压着嗓子;他踩坏了庄稼,第二天再去看,竟有人已经重新补种好了……
      大家见了他,看他发火,就只是笑笑不说话,看他闷着,就问他这几天过得如何,想吃些什么。

      问一个小孩,小孩说他是好人,是和春和长老一样的好人、大英雄,是决不能亏待的。

      “……”
      他沉默了很久。

      他躺在用兽皮铺好的石板上,翻来覆去地想。
      他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论得上天下英雄的,是王权贵族?是仙门世家?还是踏入神境的春神?

      他出去被那些看守的紫衣打得浑身是伤,又扔进来,狼狈着……那些人又上来给他包扎。

      不久,他在一众劣根的掩护下偷偷用暗道离开了无间洞。

      那个带头的劣根最后为他送行。
      他说,这条暗道是春和长老怕他走后那些人不想留他们活口、准备最后给他们用的,但是如今,哪怕冒着被发现甚至死去的风险,他们所有人都决定让他用这条暗道离开。

      “您是有打算了,不想一直留在这的。我们是拼死也要送您出去。”

      从窄小的暗道口出来,是一口新鲜无比的空气和宁和可怕的夜色。
      这是落木千山人烟稀少的后山,也是温天南的结界里。

      星光下,他看见那座木屋,静静立在那。

      “这是什么树?”
      “是桃树,但是只开花,从未结果。我怀疑它是假的。”

      “……”
      江秋暮看着那硕果累累的桃树。
      突然有些眼酸。
      瘟神,桃树结果子了。

      他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一个也没舍得摘。

      他缓缓进屋。

      “今年还是和明烛一起过,真好。”
      “明烛别怕,梦都是假的,我在这,没人动得了你。”
      “明烛,你头发挡眼睛了,要不我帮你剪剪?”
      “明烛,你帮忙修门吧,不然它怨你了。”
      “明烛,桂花糕味道如何?我加了一味草药,吃起来应该清凉些。”
      “明烛,你要跟我学了那么那么多剑术,要不再学学药术啊?我更会些。”
      “明烛,你是不是穿我衣服了?嗯?这么不合身你也要穿吗,你是喜欢我这个样式吗?要不我找人帮你做一件。”
      “明烛,笑一个呗。我想看你笑。明烛笑笑呗,笑笑,笑笑……明烛你刚刚是不是笑了?好看诶,再笑一个,再笑一个……我错了。”
      “明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慧根很可爱啊。就我吗,啊,那这么说,我对明烛也是特殊的咯,哈哈~”
      “明烛,你要不认我做干爹吧?……我错了。”
      “明烛,你的小树好可爱,是什么树啊,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啊。”
      “明烛会想我吗?明烛想我好不好。”
      “明烛,说好啊,以后你一年至少上落木千山看我一次,春神祭祀的时候我就能出现灵体了。不准怕我……不要怕我。”
      “明烛明烛,过来,练了这么久累不累啊,想不想和我睡午觉?……不行就不行,明烛好冷淡。”
      “最喜欢明烛了。”
      “明烛,我要亲你了。”
      “明烛,你这些年在外面吃什么?看了什么事?多跟我讲讲好不好。”
      “明烛,你喜欢的姑娘叫什么?几岁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啊?非她不可一定有你的缘由吧,可以跟我讲讲吗。”
      “明烛,我教你做桂花糕好不好?这样,我不在,你也能吃到跟我做的一样的桂花糕味道了。”
      “明烛,今天怎么穿红衣啊,真好看,过来,转一圈给我看看,慢点慢点,还没看好……再转一圈好不好?”
      “明烛,要不我教你写字吧,以后大家也要看你的字了,要是……我不是说你写的丑啊,只是有的人不懂它的美。”
      “明烛,我的明烛怎么这么厉害啊,过来,给我抱抱。”
      “明烛,怎么弄成这样?好啦好啦,没事的,跟我讲讲,谁欺负你了,嗯?”
      “乖乖,别哭,我的好乖乖……”

      他从炕上一处暗道里翻出了那本记载劣根的笔记,他看了两眼,好生揣进怀里,又把那封残缺一角的遗书放里面。

      望着寂静的书桌,他仿佛看到,一个午后,他从炕上醒来。
      望着窗口那的人。
      白色里衣微微敞开,脖颈锁骨那的肤色竟与里衣相差无几,颇有些慵懒,玄衣上的银色花纹倒印外面的金光,黑色眼带已经取下来了,只是原本深色的眼眸淡了些,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是琥珀色,乌发顺势垂至腰带,眼角和眉梢下那里透着淡淡的红,鼻梁俊挺,淡粉的唇上噙着一分笑意,清瘦修长的手指上停歇着一只小麻雀。
      窗口生长出一枝玉兰。
      琥珀色眼眸抬起,那抹神韵尤在。
      渐渐地,笑意浓了。

      趁着夜色,他匆匆掩着自己下了蓬莱。

      “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一个心愿——竭毕生之力,还天下一片清明。”

      “想来,人间无我,亦是一片清明……”

      他下了落木千山,想找那块石头,但是转了一圈,没找到。
      时间不多了。说不定那块石头被哪个弟子乱移了位置。

      “景明。”

      嚣张的景明剑从天而降,听了他的话,藏匿了气息,只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没多问什么,也没吵闹要跟他一个劣根解约,只是安静载着他,飞下了蓬莱的夜空。

      日光破晓,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地依旧开阔,风里带着外界的气息,和蓬莱的云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记得小时候,又有个穷破算命的说,他会成为绝世大英雄。
      英雄这个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这个词总是很让男孩热血,他也不例外,他把身上仅有的两文钱给了那个穷算命的,身上感到无比的轻松愉悦。
      父亲这个词出现在他生命那几天,他不疼了,他学到了从小到大都没见识到的“食物”,同样的,让他也不再拥有那些权利……

      对,那些都是儿时的笑话,他已经长大了。

      “老板,来五根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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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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