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补魂(十六) ...
-
年三十一过元宵就接踵而来,重言摩柯和毓卿都是无家无室的孤寡青年,于是约好了一起去逛灯会。
“一年就这么过了啊,如今是建安几年来着?”
“十三年了,真是白驹过隙,我初到这里做学徒时许昌还只是座小小的县城,一晃眼十年过去,这里已比当初大了好几倍。”
马车载着三人在灯火阑珊的街市上缓缓穿行,及至到了玄武道路口才停下,几人下了马车步行往最热闹的水云观而去,一路花灯连绵游人如织,杂耍卖艺作画相面兜售零碎的商贩也不少。摩柯在一个正表演的琴师面前站着听了会儿,回头低声对毓卿道:“还是你弹得比较好。”
毓卿笑了笑,往琴师身旁的木匣子里放了两串铜钱,走远了才回道:“家父以前就是走江湖卖艺的,我最初就是跟着他四处讨活,后来遇着师父将我收了进门。”
快到水云观门口时一匹迎面而来的高头骏马忽然在三人面前停下,马车上挽缰的是个长相俊俏的青衣公子,指着摩柯道:“新年好啊,摩副将。”
“植公子好。”摩柯拱拱手说。重言从没见过曹植,可听着称呼也明白了,在许昌城除了相府的三公子谁还敢再用这个称谓。他将转过头刻意将头上的帽子压低了点,曹丕虽然撤了金甲卫士但与他也有约法三章,最重要的自然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甚好甚好,哟,这不是毓卿吗,别来无恙了。”曹植同毓卿往日很有些交情,忽然撞见难免有些激动。毓卿反而比较淡然,同他聊了几句,只说自己消失的时间都是回乡探望双亲去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曹植问毓卿。
“只是沿街随便逛逛,稍后便回去了。”
“那有什么意思,不如与我同行,到我府上与诸友吟诗聚会吧。”
摩柯和重言都看出来了,这位三公子心高气傲,嘴上虽然说的是你们,但眼睛却只看着毓卿,显然是没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但毓卿却婉言谢绝了,曹子建才气纵横,可这份才气加上那份显赫家世,真正能叫人头痛死。所以他宁愿悄悄做曹丕的宾客,也不愿跟曹植打成一片。
曹植自己当然对此全无察觉,见他不应邀也不勉强,高坐马上道:“那好吧,你今日且自消遣却,等过两日我给你下请帖你可不能缺席。”说完便扬长而去。
“你总说子恒不好,现在明白我为何做他的宾客了吧。”毓卿看曹植走远了,便笑着对摩柯道。
“那有什么,他不过是年少轻狂,我若是他只怕会更甚。”摩柯不以为然,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毓卿不跟他争论,却转头问重言:“你说呢?”
“这事问我怕是不合适。”重言想了想说。
“啊,是我糊涂了。”毓卿忍不住讪笑。摩柯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傻了吧,你怎么不去问曹丕的媳妇谁更好。”
重言不知道他是无心还是有意的,瞪了他一眼忍着没发作,毓卿却忍不住失笑起来,摇着头回敲摩柯的脑袋。
月上中天时三人回了湘雨楼,刚走进大厅就看见等候多时的曹丕,三人不免有些吃惊,不知道曹丕不在自己府上与家小团聚却深夜跑来湘雨楼做什么。
“哦,我从父亲那儿拿了些南方送来的烟花,刚好路过就进来看看你们想不想一起放几支。”曹丕笑着说。摩柯和毓卿自然不信,重言自重返人世后只见过炮仗,还没听过烟花,便低声问摩柯那是什么。摩柯也低声回道:“我也不知,可我没兴趣,想知道就陪丕公子一起欣赏吧,我是要回去睡觉了。”说完当真打着哈欠告辞了。
摩柯一走毓卿也没了精神,推说困倦先回了房。重言其实也有点困了,可是曹丕专程来这一趟,总不好一个都不留下来招呼:“那我跟你去放吧。”
两人出了花厅,曹丕把烟花筒丢给手下去放,却拉着重言走上建在庭院中的观景楼上。没一会儿烟花被点燃了,一簇接一簇地飞上夜空,然后瞬间绽放光芒,那绚烂的光色将清朗月色也比了下去。重言目不暇接地看着,觉得这夜空真是前所未见地美丽。
“早知道你喜欢我就该多问父亲讨几支来。”曹丕看他专注看着天空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快。重言收回目光,笑道:“足矣,再放就是扰民了。”
“这怎么会扰民,漂亮的东西谁不爱?”曹丕反驳说。重言摇了摇头,不同他争,半晌下人送来新热好的酒菜和烧得正旺的炭炉,两人便坐下饮酒。
“你这几日身体感觉如何,又没有再晕倒过?”曹丕问。
“劳你记挂,一切都安好。”重言说,顿了顿又看着曹丕道:“子恒,今夜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我有两个女儿,也被丞相嫁给你做妻子了吧?”
“你怪我让你的女儿们独守?”曹丕微扬修眉反问。重言咳嗽一声,觉得自己酒后犯糊涂了。
“你的女儿们年纪都还小,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妻妾,但我都是当做亲生妹妹对待,从不曾对她们无礼过。”曹丕替重言把酒满上,一边缓缓地道,“所以,你也不要自称是我的岳父之类的了,我也不过比你晚出生七年而已。”
“不只是七年的问题。”重言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之前在外面就喝了不少,现在更是连嘴都管不住了。他单手撑着头,指了指自己,“我是君。”又指指曹丕,“你是臣。”
“你们曹家可以夺我的江山,可以任意娶我的女儿,也可以随随便便把自家的女儿塞进宫做皇后。可我始终是天子,就算是亡国之君,也不能渎自身而辱先祖。曹丕,你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不值得。”
“可我觉得,这天下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曹丕沉默片刻后毅然道。
“和天下大业比起来呢?”
“一样重要,天下是天下,你是你。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什么?”
“有朝一日能与你携手并肩,共享天下之尊。”曹丕说,重言听了忍不住大笑,拍了拍他道:“子恒啊子恒,你看你多年轻。有朝一日等你真的当了帝王就会明白,天下绝不是皇帝掌中的玩物,而是拴在身上的锁链。”
曹丕握住他的手,深邃的目光中微光闪烁:“即便如此,若是与你拴在一起我也甘愿。”
重言没话说了,他也年轻过,知道少年时的执念和热望只能叫时间的风吹冷。
“你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我吗?”曹丕看着他继续追问。重言看着他,这一刻他是真的喜欢曹丕,他的心已经冷四百多年,此刻却被这俊朗公子真挚热切的目光捂暖了。他知道此刻他只要给曹丕一点小小的希望,对方就会心甘情愿地等下去。可是他不能让他等,他本就不是人间客。
“你不要再等了,我是不会喜欢男人的。”重言抽回手,淡淡地道。
“不,你会的。”曹丕沉默许久方才笃定地开口。
“哎,喝多了。”重言揉了揉额头,跟着站起身来要,“时候不早了,子恒也早点回去歇息吧。”曹丕看重言从身边走过,情不自禁地伸手将他拉住,谁知重言整个人竟随着他的力道倒了下来,‘嘭’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曹丕吓了一跳,立刻将他扶起来,却只见他呼吸急促神情痛苦,手痉挛地抓着胸口的位置。曹丕心一沉,暗叫不好,这是又犯病了。
“快,快来人!去请公孙先生来。”
**********************************
公孙班被曹丕的侍卫从被窝里请到了湘雨楼,路上便琢磨着事情不好,及至见了昏迷中的重言更是无奈。同样的病症发作两次肯定不是像重言自己说的那么简单,他又仔细替他检查了一遍,将重言的手摊开指给曹丕和跟他一样被惊醒的毓卿看。
“上一次我替韩公子检查时,手上还没有这条冠线,短短时日却已经横亘方庭,恕我直言,公子可能是先天阴虚亏损,气血不足而致的恶疾潜伏于心肺,近来不知何受何刺激忽然发作,而且病情恶化得很快。”
“那可有得治?”曹丕听这描述就渗得慌,忙问道。公孙班无奈地摇摇头:“此乃自母体中带来的病根,一旦发作,无药可医。”
“那我还能活多久?”重言长吁了口气问。
“这个却也不定,或许下一次发作便是心力衰竭,或许数月数年之后。公子这条命怕是已经记在阎王账簿上了,端看他何时来取了。”公孙班是个奇才,性子也怪,行医看病从来有话直说,不顾及病人和亲友的感受。重言听了这话到还好,反正他是早知道自己要死的,曹丕却是真的被伤到了。他费尽心力把人救回来,就盼着能跟他好好过下去,结果人还没到,老天爷又一个噩耗降下来,一场心血眼看都要付诸流水了。
“不可能,天下之大,怎么会治不了区区一个心疾,我明日便派人遍访九州,一定能找到治好这病的法子。”曹丕固执地说。
“在下无能为力,还请公子恕罪。但在下知道一人,医术可通神,人称神医。公子不妨将他请来一试。”公孙班说。
“那此人现在何地,快快请来。”曹丕忙道。
“那我却不知,他游历四方,居无定所,怕还要公子亲自差人去打听下落。”
“先生说的,可是神医华佗?”毓卿问道。
“正是他。”
“那可巧了,两月前他曾替家母施诊,我听家父说他是自樊城一路往北而来,此刻就算不在许昌,距我们应该也不远。”
“那太好了,我即刻通令青冀各州守备城防留意他的行踪。”曹丕抱着一点希望说。重言,曹丕讪笑一声,曹丕这样热心,叫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地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