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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花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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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流金的暮光为纤巧的云镶嵌上一层暗红色的金边。穹窿的颜色被渲染成似血的枣泥红色。那就仿佛是火红的焰花绽放崩裂开来时一瞬间的闪光,使得眼睛里的世界都充斥了这种颜色。那种广阔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树林潮湿而黑暗,平息静气,能够觉察到悄然的暗处有更深的黑暗在滋生。雨水和阳光都无法穿透这地方。就是黑暗。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仅仅毫不做声息地生存在这里便也觉得是极大的幸事。稍一抬头,残留在叶脉上的雨滴迅疾地滑落在我的瞳仁里,冰凉清晰的触感。同时令我回忆起下雨时从天空中第一滴降下的雨水打落在平静如镜的湖泊时的情景。它降落在湖面上,泛起了微微的涟漪,自最中心向两边不断扩散。我回忆起这场面,突然感觉自己身处于世界边缘。
即使这地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树林罢了。穿过这树林,便可以去到不确定物终点站,而往东走,能够去到东海的一个小渔村,名字似乎是叫风车村来着,具体是什么早已不记得十分清晰。我伸出手,黑色的乌鸦飞落下来停留在我的指尖。它的爪子极有力地深深嵌入我的皮肤,眼睛无不好奇地咕噜转动打量着我的面容。或许是在雨中飞行的缘故,身上沾满了水珠。暮色的光散射下来,反射它的全身,就连羽毛都令人感觉似乎是深红色。它的整个身子都流动着光芒,受着阳光的洗礼,更使它似乎是脱胎换骨般拥有了另一体肤。
这大概是一生中唯一与我相亲近的动物,也只有这一次,它能够逃于不死。我的耐心似乎早已被生活磨损得一片狼藉,便不再想着要去记住它。反正我很快就会忘却了生命中的唯一。因为它到来的偶然性是我无法猜度和预测的。
此时,在不远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拨弄草堆的声音,本以为是土拨鼠之类的动物便并没有在意。尔后,钝重的脚步声和人类呼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指尖的乌鸦最后一次用它的眼睛看了我便振翅而飞,我转过头去,紧盯着黑暗深处的不明移动的影子,对方在过高的草地间移动,触碰之间有细碎的声响。随后,他缓缓地,在暮光普照的世界里行走而来。
回忆起来,那是我与他的初次相逢。
他站在草丛中,暮光照耀在他身上,使他仿佛是从暮光之中降临而来。整张脸仍有着十分浓重的稚气,于是我猜想他大概还只七岁。那个人黑色细短的头发在风中摇动,脸上有细小可爱的雀斑。穿着几乎成为他整个童年标志的白色T恤和深黑短裤。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更多的是悲伤。
我说,啊咧,你好。
我就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关西腔来说话的呢,对于整件事情确实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说到底,我似乎已经失去了十六岁以前的记忆了。出生、父母、名字,如此这般全部都仿佛是事不关己的事情。只是现在还活着,与任何一个活着的人一样渺小和卑微。那我又是什么时候突然要在说话的时候习惯性的弯起嘴角来微笑呢。这点自己也不清不楚。自从失了感情这东西之后,连活着的意义都找不到。我的出生似乎是为了等待一个人来着,潜意识里模模糊糊地有着印象,只是它太过于模糊和分散,致使我几乎都无法辨清它的真假。它究竟是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脑中,还是由于我对记忆强烈的渴望之情而在脑海中杜撰出来的幻象呢。
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虽然他早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就遇见了十四岁的我。不过,十四岁的我并没有把这消息传递给十六岁的我,于是我们初次相遇的时间便定在他的七岁和我的十六岁吧。初次相遇,我便想自己或许喜欢这个人来着。这喜欢之情单纯得几乎只是淡淡的欢喜。没有任何的多余矫作的东西掺杂在其中。七年后,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不期而遇,而我已经理解了自己与他的差别。不再对人生有任何的抱怨,更没有不满。仅仅如此简单地活着,必须要背负一些沉重的东西。我总是在犹豫着自己不确定的事情,仿佛失了心。这一次却近乎坚定不移地下定了决心。
他站着不动,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事情,暮色四合,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尔后,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厌恶和憎恨,无比哀伤地用寂寂的语调说,“你要是死掉就好了。”
这个人他讨厌我来着。即使我不明着厌恶的根本缘由,却能够从他的内心真实体会到这情绪。说来奇怪,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粗枝大叶的性格竟会在这样的时刻变得心细而敏感。大概是因为遇见了这个特殊的人的缘故吧。
这个人即使是独自一人也能够生存下去。我微笑地看着他满面的厌恶。我相信他绝对可以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凭自己的力量获得一席之地,扬名天下。他的心很善良,几乎是无比温柔的善良,不愿意让任何人受伤,所以即使说想要杀掉别人的心都深深的隐藏起来。他一个人也可以。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输过,或许他在过去,在现在甚至在将来的日子处于弱势的地位,但他绝对不曾输过。他一直很强大。这强大使得他的心比谁都要空虚。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这森林里对我显露出这副神情,明明想要杀掉我,却面立在我身边不做举动,尔后便不做声息的转身离开。那么叫人心疼的温柔。
眼神紧盯着对方离开的痕迹,嘴角向上微微地翘起,绽放出宛若花一般的微笑,“终于等到了。”
回过神来,抬头看着依然是黑夜的天空。目力所及没有一颗星星,微风拂过,树木枝干上随风抖动的叶子做出瑟响之声。夜晚的世界里有猫头鹰古怪的叫声,猫科动物在黑夜中发出蓝绿色光芒的眼睛。俯身下来,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蜘蛛细长的腿敲打在树干上,蛇移动时令人胆颤的粘稠凝滞的爬行声,此间不停行走。风愈大,草地摇摆就发出更大的沙沙声音,混杂着另外的不知名的动物奔跑时钝重而紧促的踏地声,我不由得再次睁开眼睛。
侧过脸,皮肤紧贴着冰凉的树干。在夜间的时候,耳边总能够听闻到细微的声音,如同浅眠的野兽般时时谛听着这座森林的一举一动。甚至它的呼吸都在耳朵吐出微冷的气息。大概我是妖怪来着,或许说是守护着这座森林的妖怪,或许是为了毁灭世界而出生的妖怪。然而一切都无所谓的。
我总心想自己的出生一定是为了在等待某人的降临,即使缺少了十六岁以前的记忆,回忆不起任何一点关于自己的点滴,却依然在甘心的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的人的到来,与他相逢。
耳边传来的脚步声,我朝声源处瞥去,对方从黑暗中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来,“艾……艾斯?”
我说,不是艾斯。
“咦?!”他猛地奔跑过来,把手中抓的东西丢了一地,一脸惊慌的看着我,“啊,是人。是人就好。”
他似乎受了惊吓似的,惊魂未定的表情仍在他脸上残留痕迹。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对方故作镇定地干咳了两声,“我呢,和同伴失散了。和我一样是个小孩子。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说,“我不知道呢。”
“是吗……”他一脸失望的垂下头,高帽的一檐垂落下来,突然就看不见了右边的眼。嘴里喃喃自语道,“那家伙现在一定很危险。啊。这么一想,嗯……我要快点去找他了,那么,再见。”
他转身要走的那个瞬间,我轻声地说了一句,你不是这座森林里面的人,对吧。
似乎有风,在彼此之间呼啸着。吹刮出来鬼魅一般的声响,树叶并没有在此刻间静止,它随着风一样在摆动不停。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因为各人身上所散发的味道不同于任何一个别的人。常年在树林里生活的人身上必定会有如同兽一般的温润的湿气。他的身上所散发的腐朽的气味并不与这座黑暗的森林相符合。我猜测着,便立刻确定他是皇城里的人。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东西,转过身来环绕四周看了看,脸上露出警惕而凝重的表情,“嗯?”嘴里有分明的敌意,“你刚才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请一路小心。”我用带笑的语音。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无法对周围人产生分毫的兴趣了。这也是件不明白的事情。我似乎正在陷入一个反复的螺旋之中,身体深深的下陷,意识不断地要拼命拉扯,终归至于事无补的地步。
再一次,熟悉的脚步声踏立在身边,我微笑着说,“啊啦,这座森林可是没有萤火虫的哟。”
来人用毫无感情的语调陈述道,“那是因为现在还只是早春的缘故。”
于是我立刻改口道,“也不会有蝴蝶。”
能够感觉到,即使现在自己是闭上眼睛的。我知道他现在会走过来,站定在我的身前,皱着眉头仿佛我做了什么错事一般看着我。或许还会有那莫名其妙的愤怒的语气对我说,“你要是死掉就好了。”然而,他也只是走过来。张开眼睛,看着被黑夜渲染的脸庞,立刻微笑着——虽说我并不确定他是否能够看见。我真的觉得自己不再像是人类了,即便自己连何为人的概念都无法分清。
可是这时候,视网膜里清晰地浮现出他的脸,就连脸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真的是人类吗?然而,为何我会突然怀疑这种事情。
他说,“你到底是谁?”
他其实知道我是谁来着。
“呐,”我看着他,“总是再问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叫我怎么办好呢。”
我是谁来着。是有意识开始便已经是十六岁的年龄,记忆分毫没有,一切靠直觉行事——这兽一般的直觉。唯有脑海中的声音一直在诉说着令人费解的事情。倒是在心平气和的等待着要等待的人,如今终于相遇了,对方倒是问了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问题。
究竟是谁呢。我想。
“我们有见过面吗?”
他紧蹙眉头,表情严肃。尔后低下头去,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再抬起头,“两年前,在湖边相遇过。”
啊,十四岁来着。十六岁的我听了他的话语后冥思苦想一阵,终究因无法回忆起两年前的回忆而作罢。
我带着歉意的微笑,说,啊,是这样啊,我记不得了。
不是真的不记得,而是那份关于十四岁的我和五岁的他的回忆,发生时并不是在我的身上。我深深地明白这点。
“那是当然,”他眼睛里带有鄙夷,“因为两年前的你已经不是你了。”
正解。
沉默不语而微笑地看着他。他又沉思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怎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是如此呢。
“呐,刚刚你的朋友来过哦,说要找你哟,艾斯。”
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颤动了一下。一言不发便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我微一偏头,看见对方的背影在夜色中闪现,似乎在生气来着。真是小孩子,才那么一句话就气成这个样子。可是他的背影和十几年后的背影是相同的样子。当他转身,从我身边如风般轻走过时,竟然能体会到那深深的孤独。他那么孤独,是即使连两颗心彼此融合交会在一起都不能被消除的孤独。然而,那人掌握着我的过去,他拥有我的记忆。那些我想要追回却无处可追,以为是自己的却全部在他的身上的东西。
“喂,你拿着我的心唉。”
我这么说,则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快,最终只留下我孤单一人。
最终只留下你孤单一人,她说。
你独自坐落在这漆黑无边的夜空底下,心里虽没有自恋自哀,更没有此起彼伏的落寞。但你深知道自己的使命便是方才一闪而过的对你怀有无端偏见的小孩子。你一直迷恋着他,不管是在他七岁、十岁、十七岁和二十年的时间里。你已经寻到了等待着的人,剩下的事情即使不轻举妄动也会自然的发展。毕竟你一生当中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等待。这确实是很令人磨损耐心的事情,但倘若是你就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毕竟你是你。
毕竟我是我,我重复了一遍它的话。
不,我想。即使我是我,但倘若无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便不再是我了。我内心的空虚,来自于空白了的十六年的时间的记忆和对往后日子的不安。即使这似乎是是并不值得担心的事情。然而,对于以后,我毫无对策。空虚的胸腔里栽满着深深的迷惑和怅然若失,却也不过是无用的事。
怅然若失是无用的事情,最终,我也只能如她所言一日一日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