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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人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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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醒来而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天空。目力所及之处呈现微微的暗蓝,那仿佛是薄薄的皮肤下筋脉的颜色。万籁寂静,整个世界都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如此,光明和黑暗暧昧不清,看似简单的存在被瞬间抹杀,我并没有失望——反正本来就没有什么希望的东西。飞鸟掠过时,发出尖锐的叫声以及扑腾翅膀的声音。有时候,我更希望它可以毫不吝惜的、无意的留下几片羽毛来给我做些纪念。虽说这些纪念并不能对回忆产生任何多余的作用。但倘若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亦会令我心满意足的。
为什么我会心满意足?这点我自己还真是无法道明的。有时候我连自己真正的想法为何都模模糊糊。仅仅按照自己的直觉和那一刻的意识去做。至少,所谓的‘三思而后行’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我的身上。可这不是鲁莽。我知道它不是鲁莽。我始终深信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事情,它只是我单独一人的事情。自从我不再承认自己为人之时,内心中的某些想法亦随之而转变。且其变化之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的确拥有着人之形体来着,但仅局限于此,那并不意味着这副近似于或者说是等于人的形体就可以让我转化为人。我不会承认自己是人,因为内心之中深深厌恶憎恨着人类,所以不想成为他们社会中的一员。这便是她所说的舍弃了‘人之心’,即使我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心这东西。
只是当这世界趋向于毁灭时分,真正值得怜悯的应当是无辜而可怜的除人之外的一切生物们。他们仅仅秉持着生存的本能要活下去,却无端受到人类强迫施压的诘难:失去同伴、家族、群体,最终自身生命都要成为人类的盘中餐。人似饕餮,欲望如同无底洞般。我绝非人类,因此不会对动物们做出任何一切伤害它们的事情。在平日生活中,自己一直同它们和谐相处、互不侵犯。任他们或它们究竟是友好相处或是肆意厮杀都将不会列入在我的生存范围内。我只要按照自己所希望的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就行。不择手段这个词组,是建立的人类的基本道德观念上的一个为束缚自己行为所捏造出来的措辞。或是说我对这词颇有诸多好感亦没话可说。总而言之,只要是对人类有所损伤的事情,或是侵犯其利益或是危及对方生命之类的事情,我都是非常乐意去做的。话虽如此,我时至今日也只是干过偷这件事罢了。
每一次偷的数目极少,基本是只要能够维持一天的生命活动就行。但我偏爱法式面包,即使在无水的情况下吞咽它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我总觉得,法式面包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正因如此,所以在每一次溜去酒店时我都会顺手抓起面包就走。中间之森的地势说也奇怪,向北过去一点是不确定物终点站——即垃圾存在的地方——不确定物终点站与贵族的皇城仅有一墙之隔。我没有去过那地方,毕竟垃圾所产生的气味让整个身子都毛骨悚然。那味道令我厌恶,于是我便十分偏激的下定了结论:于那座皇城生存的人类必然是腐臭无比的。这结论不免偏激,但很正确。唯有什么样的人产生何样的垃圾。他们似乎尚未意识到自己产生的垃圾为周围乞食的人们提供了生存的饲料,不过倘若他们的领导人知道了这件事情,绝对会大发雷霆,甚至会颤抖着身子命令着要把整座不确定物终点站焚烧殆尽也说不一定。
或许我的确应当意识到三年后的那场大火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那时,发生了比大火还要令我痛不欲生的事情。
树林里有了混杂的味道。我站起来,看见前方的黑影在纵横交错的树干之间穿梭行走。当人类出现在这座森林时,他们的身上会散发出与森林和动物迥然不同的气息,这便使得他们的存在变得特殊起来。其实‘异端者’很适合用来称呼他们,称呼着这些误落森林中的人类。因为这里的地势原因,并考虑到猛兽的缘故人类不经常在这里出现。
我站起来眼睛仔细地在发暗的森林中搜寻着人影,那黑影在林立的树干之间不断闪现,由于眼睛无法适应这纷繁的变化,我决定放弃用目光的寻找方法,利用嗅觉循着气味跟着他的身影。他左顾右盼地环绕四周,我看准时机躲藏到树后面以掩盖住身躯,他往这边方向盯了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接着又似何事都没发生般扭头就走。且再未回过头来。他的这一系列的动作到令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冒冒失失。挫败感油然而生,但这急速流过的时间不允许我考虑那么多,随着他的背影的消失,我赶忙跟随上去。
穿过大片的森林后,会出现一座吊桥。若要跟踪,则在那地方必须要放慢脚步,但我也会因此而跟丢了他,而那地方流水与生物的气味亦犹为浓厚,我便无法用自己的鼻子去嗅息他的气息。北边的森林并非我所熟悉,毕竟那距不确定无终点站有不远的距离,难闻的味道会使我眩晕,如此,若用这眼睛去追踪锁定他的去向,则更是不可能之事。种种方案都吃了闭门羹,此时我则只能够依事行事。
他颇为小心的走过吊桥,身影潜入对面漆黑的森林中。我轻轻迈开步子在吊桥看似坚实的地方走过,自己身体的重量在上面摇晃着,随时有崩塌之势。幸而是我终是走过了那路,而自己进入森林时第一眼便看见了他。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停留下来,仿佛是在等候何人来跟踪他似的静立不动地站着。游戏若是清楚了结局,发生就会没有趣味。我原所拥有的高昂兴致被他的一个小动作给打散。更有甚至,我对他完全失了兴致。转身走人。三分钟后,他当然会发现我不再跟随着他,或许他会猜测我是掉入河中或是被熊蛇抓走做了晚餐,但他不会来救我。他或许比我更要无情,可只有无情了才能够在世界上立足,我始终坚信着这件事情。虽说这不能说就是他人的观点,更或,我对那人不能说是不感兴趣,但并非十分感兴趣,我大概只是喜欢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名为‘特别’的气味吧。
如此一想,我确实是过分的自欺欺人了。回到原处,开始仔细地检索自己的错误。这是习惯,无法改变。因着被人所捕走的动物只有两种下场:一则被驯化;二则被吃食。我自认为第二种结果较之于第一种要好得多了。自由比生命更为可贵。而倘若我犯了错误,致使自己遭遇到什么原本不必要的劫难,且在后来回忆起来会深深地后悔的话,那么只要做到从一开始就不要犯错是最好的事情了。这次我的自欺欺人和不必要的好奇心令自己丧失了些微尊严,使得现在的自己只能思索着下不为例的事,倒有了十分的委屈。
我突然感觉委屈。
你突然感觉委屈,她说。
因为你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真正正确的表达出来,致使连你自身都对自己的行动的含义模糊不清。事实上,你并不是一时兴起,亦绝非好奇作祟。你只是单纯地对着那孩子的来历和行动抱有热衷的寻索。并且你已经知道了原因,原因则是你一直在做着关于他的梦。
“我一直在做着关于他的梦,”我复述了她的话。
我一直在做着关于他的梦。但为何我对此确完成没有印象,为何我要做着关于他的梦,他对我的特殊意义和珍贵性从何而谈,即使我能够体会到他的心的孤独和灵魂的不安,可是原因呢。关于这一切的原因我竟然都不曾能够体会和了解,就连知道都不行。
“你知道什么对吧。”我问她。
它用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特有的银铃般的声音呵呵地笑着,最后声音缥缈得不知前往了何方,它亦消失不见。
我不知应当是使用‘她’还是‘它’来称呼来自我体内的生物,甚至于她(它)究竟是否是生物我都不得而知。但她(它)确实一直存在于我的体内,有时候静默不语,有时候对我的思想进行干涉,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的举动。她一直存在着,自我拥有自己的意识开始就明显地感觉到她是存在在我的体内的一种类似于超自然的生物,并且,她总是做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虽说我从来未曾见识过她的真实模样——但那说话的语气足以证明她的存在的真实性。某个时候,我觉得她就是阻碍我生命的东西,有时候,我却又觉得她是指导我前进的导师,最终,我觉得她什么都不是,她不过也就只是一个依附着我而生存的生物罢了。
如此想着,我站起身,天空传来尖锐的鸟的叫声,抬起头时看不见任何一物。太阳已经升起,我又如同往常一般度过了无眠之夜,眼睛无法适应着迅速变换的鲜艳色彩而感觉刺痛。游移苍穹中的云朵,空中的飞鸟,树叶沙沙,风吹动时鬓发拂过脸颊微痒的触感。太阳。我知道太阳,知道当它散发的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时的暖旭。可是我的心却被封闭在深黑的池底,它即使将整座池水蒸发殆尽,也无法照耀到我的心。他掌握着我的心。
我一无所知,在不知前方的目的地为何的情况下,随便走向任何地方。我一无所有,却仍秉持着想要保护某人的信念,对于这一切,我毫无实感,却终究承认它全部都是我的。
在松软的土地和油绿的杂草间走动,听见了树的气息。再往前走几步,一切便都豁然开朗起来。而随着视野的扩展,前方的空地上树立着像是随意建造起来的小木屋。旁边的支撑着的竹竿上还晒着衣服。我细细打量着那小屋,看似极其的简陋,风刮便倒,不过这树林间的树木已然为它构造了一副得天独厚的条件,令它的时限还可延长几年。我知道里面住的是山贼。毕竟这种地方除了山贼外不会再有那么不要命的人了。我走过去,把被风刮在地上的衣服拿起来,抱在怀里。
此刻,门开了。
门开了,睡眼惺忪的男人探出头左顾右盼地看了一下,本能地往这边看着。他先是用双手揉揉自己那肿胀的眼睛,眨两下,盯紧了抱着衣服的我的脸,便突然地惊叫起来,“老大!快来啊!有人偷衣服啊!”
我觉得自己非常冤枉。
他的话语刚落,里头便急冲冲的有噔噔的脚步声,出来了一个女人,她亦是用同样的睡眼惺忪地表情看我,而更里面,隔着木板的小屋里有着男人的声音,“老大!艾斯不见了!”
假设那孩子的住址是在此处,那么他的亲人又会在何方?我静静注视着这三个人,并不觉得他们之间能够多少的联系。甚至连一点点相似的气息都没有。然而这间木屋确实是他的住址。那个人的味道淡淡的飘散,我微微一笑。
被换做为‘老大’的女人倒并未搭理男人的话,兴趣和注意力似乎更放在我的身上。我对此极为反感,想要转身走人时听见她说:不是,她只是不确定物终点站的居民罢了。
我轻轻地弯起嘴角,“那你算什么,山林里的熊先生吗?”
她皱起眉头,快步走近我,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就伸起手敲我的头,“不要以为自己年轻就可以冒犯长辈。”
我说,好啊,那我就看在你长得像熊先生的面子上不冒犯你。
她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似乎早已认识我。我当然是不认识她的,此时此刻如何逃生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我在脑中策划出自己的逃生路线,这个女人说我来自不确定物终点站则必然是因着曾经看见我在这一带森林的行踪。那我则不能再回到中间之森里去了,既然如此,必须要尽快的甩掉他们然后在沿小径去到风车村。于是,我在作出决定的瞬间便抛下衣服转身要跑时她突然伸长脚把我绊倒在地,抓起我的双手反向地用衣服捆在身后,我的计划被这瞬间的几秒摧毁。没办法,我只好用第二招。
我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表情挫败,面容灰暗,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对她说,好嘛好嘛,很痛的,请你温柔些。
她甚至连看都不看,“小孩子和大人比起来,缺少的是经验。你很聪明,但你赢不了我。”
不是的,或许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杀人并不需要能力,所要具备的只是觉悟罢了。我或许在谋略和技巧上比不上她,但不论如何,还是我比较强。
我说,熊先生,你把我捆起来是要把我吃掉吗。
她把我扛在肩上,从上方看她的嘴翕动的幅度觉得很奇怪。她说,别开玩笑了,你如果能吃我就把你丢给狼群。
可狼群也不会吃掉我的,我知道这件事情。狼群对我的敬畏大过于对我的血肉的渴求。从这一方面看,人类真的是很迟钝。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体里蕴藏着能够使他们的世界毁灭的力量。
她说,我不是熊先生,我是山贼达旦。
于是我说,哦,熊先生达旦。
这对话无疑是我占了下风。她一语不发,我明显觉察得到对方的怒火正在上升,不出所料,她走进房间,将我狠狠地向墙壁上抛,背部传来的痛感使得全身都在抽搐。为了不让她发现,我尽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地表情,勉强地维持着这姿态。她低吟着,然后走出了屋子。
她走出了屋子,我便放松了全部警惕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叫道,“好痛。”
我说好痛。
你说你很疼,她说。
在这黑暗的小木屋里,你处于一种四面楚歌的形势。不会有人帮你,甚至连你的处境都一无所知。你感觉到手腕上面绑着的束缚越来越紧,似乎要勒断你的手臂要将你置于死地。你开始羞耻,为着这本不应当拥有的境地,你只是看见了衣服掉在地上而想要把它们捡起来,却一不小心被当做了偷衣服的人。但你没有任何怨言。
但我没有任何怨言,我重复了她的话。
待痛感趋向于减缓之后,我才开始打量房间的布置。我猜想这房间必然是他的处所,因为这里面到处充斥着他的味道。但他究竟是谁呢,即使我知道他的名字是艾斯,那又如何呢。毕竟我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回忆不起来的人。从出生开始至现在的回忆统统消失,自己都仿佛不再是自己了,又怎么能够去论述他人的事情呢。但,我真的是我吗?这失去了一切的记忆,丧失了人之心的我,真的是我吗?为什么只有这些我不可以向往常那般做出正确的抉择呢。
房间连接着外面的门庭。我悄悄匍匐在地方,挪动着身子,以求自己不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靠近门廊,侧耳倾听。
“达旦老大,你把那女孩子抓起来做什么?”
“她太失礼了,等她和我道歉了就放了她。”
“那如果一直不道歉呢?”
“那就一直那样。”
“唉,老大,我们要一直抚养艾斯到什么时候,他不是哥尔·D·罗杰的儿子吗。”
“笨蛋,我也不想啊。过这种日子我真宁愿被拘留。但是卡普那家伙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靠着墙的背部有着冰凉的触感。这房间充斥着他的味道。我想,既然他是哥尔·D·罗杰的孩子,那么名字里也应当有D这字眼的。我也想要这样的名字,那么当时候再去让他赐予我这样的名字吧,如果是那个人,就一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倘若是他就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我在这朦胧的疑惑中昏睡过去。
好吧。睡着就睡着了,我也不会为这件事情感到有多大的别扭的。但睡着就睡着了,醒时却不是自然醒令我多少感到委屈了,不是自然醒也就算了,竟然是被水泼醒的,这更令我感觉委屈了。
我醒过来,看见他站在我的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问:醒了?
我说:醒了。
他问:被抓起来了?
我说:被抓起来了。
他听了,则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而我毫不在意,轻轻弯起嘴角微笑着看着他。这仿佛是我不曾做错过什么事情一般——事实上我的确不曾做错过什么事情。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从他的身上感觉到敌意,那敌意在他身上显得突兀且分明,所以令人难忘。时至今日,我竟依然能回忆起当初的情景,令人惊讶。本以为已经将所有的都忘却了的我,却在后面的时刻回忆起事情的最先的东西。
我说,你帮我解开吧。
他站着不动,“你要逃走吗?”
我点头。
他说,放你逃走是有条件的。
我沉默不语地等待着他的发言。
他直截了当地用理所应当的语气毫不在意地说,我讨厌你,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简而言之他也不过是想让我不要在在他的面前出现罢了。
于是我点头。
于是你点头,她说。
你不知道你究竟是否是哀伤。或许你连何谓哀伤都摸不清。但对你而言,这一切已经在像如我所料的地方顺水而去了。你们之间的关系的确已经在我预想的地方了。只是你和他都被蒙在鼓里。你觉得点头之后的你已经不会再与他再次相会了,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命中注定这件事是不允许任何人改变的。你知道你一生的束缚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他给予你的东西,是即使用你的生命都无法偿还的。但你是只属于他的,他无论对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不会抛弃掉他,因为你是只属于他的。你如此幸运。
我如此幸运,我说。
我幸运吗?看着他从暗处找来小刀,替我将束缚着双手的衣物切割开来,带着我走出了房子,站在门口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如此,我幸运吗?我返回到森林,临近深夜,危险的气息在暗地里浮动。我走到河边,看着皎洁的月光照耀在水流之上,繁星密布,整个世界仿佛被银河包裹中不知要奔流到哪个地方,那么我呢。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在中间之森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边,抬着头看着穹窿中的银河,河水流动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清脆的响起,有风。我缓缓地俯下身,将身体躺倒在河边的鹅卵石上,终于愿意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了。
我是幸运的,这么想着,身体缓慢向后躺倒,轻合双眸,沉睡过去。
醒时便是三年后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