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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落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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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坊能名列湛京九大赌场中,自是修葺得金碧辉煌,单论门口朱匾笔走龙蛇的“逍遥坊”三字便光灿灿的耀花了姜思齐双眼。他脚下一顿,于赫已凑上前手指匾中笑道:“先生不是京中人或许有所不知,这三字可是金铸的。据说前朝有个皇帝微服下赌场,在这里连坐十八注庄,龙颜大悦,特地赐下这金字大匾。”姜思齐一哂:这话可错了,我倒真是京里人,可对这逍遥坊反倒不如你这南边来的家伙听得多,你和李一倒真真是相逢恨晚。
三人在门口略做停留的工夫,已有满面堆笑的伙计迎出来招呼。那伙计见到半边青脸的李一,陪起笑脸道:“李爷您来了?”李一哼哼道:“少废话!那卷须兔崽子可还在?”这伙计闻言登觉为难。李一在赌场厮混多日,上上下下得其打赏可着实不少,可晌午间这番大闹,赌客倒被赶跑多半,如今另一位正在里头赌钱,两个煞星见面只怕连剩下一小半赌客也要被吓走,不由他不踌躇。李一怎管他肚肠如何,只将姜思齐向内推去,嚷嚷道:“小姜你替我教训那个混账王八蛋,绝不能放他跑了!”伙计向姜思齐打量,见他布衣青衫,一副寻常文人模样,只道这人是个帮闲,也不放在心上,一面没口子奉承,一面给旁边同伴不住递眼色,叫他多喊些人来看场子。
姜思齐举步入了逍遥坊的大门,远远就听到里面传来吆喝声,不免微觉茫然:除了掷骰子比大小,其余赌法我一概不知,这可如何是好?也只好见机行事。他心头惴惴,神色却一派从容自若,似是对此地十分熟稔,乃是千锤百炼的行家一般,瞧得伙计头皮发紧:不好,怕是个高手,还是多叫点人手来!
大堂正中列有许多台面,平素是人山人海,可今儿个只有孤零零几张台子有人赌牌,皆因之前一场大闹吵走了不少赌客。李一猛眼蛰住左边台子边有条虎背熊腰的大汉赌得正欢,乾指大叫:“呔,那个卷须崽子,你爷爷我又回来啦!”他这声高呼惹得人人侧目,唯独那大汉连头也不回,自顾自将手中一把骰子撒下,反手扣拢瓷盅在台上急急滑动,但听叮铃咣当连串响声清脆无比。赌案上其余几人纷纷出声:“大!”“大”“大!”李一本来气势汹汹,此刻听得骰子声起,真如被猫爪挠心一般,一时也顾不上找他算账,扯着嗓子大喊,“开大,开大!”大汉吼了声,“小!”猛一把将盅盖掀开,里面三颗骰子犹自叮当不绝,只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待其一一止住,却是一个三两个二,开的正是小。众人唉声叹气声中那大汉又赢了这一注。
于赫虽不嗜赌,却是下九流中的大行家,见状暗自奇怪:听动静分明该开大才对,怎地到最后却开出小来?偷眼瞧见李一满面沮丧,姜思齐却是唇边微挑,貌甚欣然,不由深感佩服:姜先生当真是无所不能,只消一眼便看穿这家伙的把戏,惭愧惭愧。孰不知这位姜先生正在心中暗叫侥幸:竟然真是掷骰子。天幸,天幸!我生平可连牌九都没摸过!
李一捶胸顿足半日才省起此行乃是专门为报仇而来,搡着姜思齐上前,扯了喉咙道:“小姜,就是这贼胡子!”那大汉收了骰子在手,这才懒洋洋转身向这边扫了扫,面现嘲讽之色,只朝姜思齐一扬颌,“你这书生赌也不赌?”竟视李一于无物。于赫见这人豹头环眼赤红面膛,下颌寸许长的络腮胡翻起卷边,端的是条威风凛凛的好汉,不由心下赞了一声。
姜思齐与他四目相碰,胸口顷时一阵翻涌,神色却些微不动,点头道:“这个自然,却不知怎生赌法?”说着来到台边,先前几名赌客早已输得口袋空空偃旗息鼓,见他上前便抽身围观,只有一个灰衣瘦子还不服输,尚在台上恋栈不去。那大汉掂了掂骰子,冷声道:“头一把一千两,输不起别上。”李一听得火上心头,嚷道:“这么点银子爷爷还不放在眼里,小姜,咱们赌!”他嘴上说得狠,身体却朝姜思齐背后缩了大半。
姜思齐目光从大汉掌中青瓷盅一掠而过,点头道:“好。”
那大汉把手朝他一摊,三粒骰子正正躺在掌间,“你且先查过,要是有甚么不妥咱们这就换过,省得过会儿输得青皮又要放赖。”说着眼望李一冷笑不已。李一被他笑得面红耳赤,却听姜思齐道:“不必了。”不由发急:小姜就是实诚人,这人肯定在骰子上做了手脚啦!这是激将法!
大汉见他如此爽气亦微微一怔,喝道:“看好了!”话音未落已将瓷盅夺起,在台上溜溜打个圆圈,一时骰击盅声大做连续不绝。于赫辨声辨音,心中已有计较:如此转个不休定是小点在下,这把定是大错不了。他对面那灰衣瘦子一直瞠目聆听,此时突然出声:“大,大,大!”姜思齐亦附声道:“我开大。”那大汉哈哈一笑,口中骤然一喝,“小!”手起盅揭,在众人烁烁目光之下,三粒骰子慢悠悠停住,这把却是一个二,两个一,又是一个小。
那灰衣瘦子身体发抖,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定是大没错,定是大没错!”他喃喃自语半晌,突然一蹦而起,手指那大汉道:“你出诈,这骰子定然有鬼!”旁边诸赌客均已输得精光,心火正盛,被这瘦子一激纷纷随之喧嚷:“不错,定然有诈!”“这骰子里定是灌了东西!”众人越叫声量越高,更有卷袖子捧凳子的,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闹,直把堂中数名伙计急得满头大汗。那大汉眼顾四周冷冷一笑,“对你们老子还用得着出诈?今日就让你们瞧个明白!”说罢右掌猛落,砰的一声拍上瓷盅。
众人出其不意,均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待这大汉手掌撤开,但见台面上明晃晃一捧齑粉,瓷片骰子竟然皆成粉末,彼此掺作一处,又怎分得清楚何为盅,何为骰?
他这手功夫一亮出来,诸赌客顷刻鸦雀无声。众人都不是没见过市面的雏儿,均知这卷须大汉委实是硬点子,偏生赌台上又奈何他不得,只能瞅着干瞪眼。那灰衣瘦子双肩一塌,面色由青转白,神情沮丧之极。这当中只有李大官人非但不怕,反倒洋洋自得鄙睨四周,手向前一扬正拍上姜思齐肩膀,扯开嗓子道:“呸,了不起么?小姜,快给他点颜色瞧瞧!”
大汉冷笑一声,向一旁伙计道:“换副骰子来。”伙计心中暗暗叫苦,只得从旁边台子又换来套新骰子,大汉抓起在手,向姜思齐掀了掀眼皮,“这把下注一万两,你赌不赌?”诸人听得一万两,都是脸色一变。姜思齐不动声色将李一爪子掸落,道:“这是自然。”众赌客见他服饰平平,委实不像随手掏出万两银子的豪客,正感惊奇,就见他冲李一点了点头,道:“拿钱。”诸人都不禁一乐:这帮闲的比主人家还要阔绰,左右又不用从自己荷包里掏。李一日也不含糊,从怀里将银票都掏出来,悉数抛在桌上。他日前输得灰头土脸,荷包空了大半,所余银票堪堪过万两。姜思齐也不点数,将银票向大汉前一推,“我赌。”那大汉横他一眼,抓起把金码子朝银票上一丢,大喝一声:“开!”
随着他一语咤声,骰音又起,这次台面上对赌的只有两人。但听得骰声越来越急,骤然砰然扣上桌面。姜思齐只凝目不语。于赫在旁听得纹丝不错,暗自沉吟:听这动静该是小才对,可这人手上分明有诈,该是猜大?旁观诸人中做这般想的可有不少,有那性急的已高喊起来:“猜大!猜大!”此前姜思齐从未涉足赌场,自也听不出其中关窍,索性从善如流,道:“那便大吧。”
大汉嘿嘿冷笑,双手从案桌上撤开,待响声终于止住冲伙计一努嘴,“你去开盅。”小伙计吓了一跳,硬起头皮揭开盅盖,众目睽睽下,就见三个骰子排成品字型,各自都是一字向上,原来这把又是一个小。
诸人只瞧得瞠目结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邪门邪门当真邪门!一时众多目光齐齐聚向那刚输了万把两的帮闲,只见他眉头皱了皱,面上一派不可置信,半晌才缓缓道:“我偏不信这个邪,再来!”大汉一扯嘴角,将银票向自己这边一带,“你要赌也行,这把需下更大的注。”姜思齐道:“不知要多少?”大汉目光从桌面上诸多银票码子上一扫而过,道:“这面上有个十五六万,这就凑个整。”说着从怀里又掏出叠银票甩在桌上,“这是十五万,共三十万,没这本钱就快滚。”
如此巨注闻所未闻,众赌客登时大哗,想不到这莽汉出手竟然如此豪阔,自己之前大败亏输,相比之下实不算甚么;只是这青衣书生貌似是个穷酸,周身怕是连一百两银子也刮不出,而他的主子之前已将荷包掏个干净,又如何拿得出三十万两?今日这局怕是赌不成了。姜思齐瞟了瞟李一,就见他面孔涨得通红,抓耳挠腮,显是仓促之间亦掏不出这笔巨款,正欲开口,忽见有人踏前两步,将一页薄纸扣上赌案,向他恭恭敬敬的抱拳施礼,“三十万两而已,先生又怎么会出不起。”这人眉眼含笑,正是于赫。
众人初见不过薄薄一张纸,正自诧异这张破纸如何价值三十万两。有眼尖的已瞧清上面的字样,失口惊呼:“地契!这是沁梅园的地契!”此言一出,倒抽冷气之声霎那此起彼伏。原来沁梅园乃是湛京北郊一处名宅,景致极是幽美,又何止三十万?一时无数又惊又羡的目光都落到姜思齐的身上:这人看似平常,莫非竟是扮猪吃老虎,真人不露相?
姜思齐目光在地契上略作停留,又转到于赫脸上,微微颔首:“多谢。”于赫自然知道他谢的不是自己,而是池世子,笑笑便站在旁边。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实则心肝肉都在一起颤,沁梅园价值不菲,他又如何能不肉痛?只是自家少主叮嘱万事以姜先生为先,不得已也只得强作大方豁出这一把。大汉也没有料到他有如此大手笔,愣了一愣,眼睛在地契上转几圈又回到姜思齐面上,“这宅子也勉强值得三十万,你可要下注?”姜思齐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沁梅园自然远不止三十万两,这回却轮到你要加注。”大汉仰天打个哈哈,“只怕你漫天要价,这可得要好好盘算。”姜思齐略一摇头,“我所需者并非银钱。”说着伸手向乌眼青的李一指去,淡淡道:“他之前受你老拳,虽说是咎由自取,我却不能不为他做这回主。若这局我输了,沁梅园归你;若你输了,除了这三十万两之外,只要让这厮揍回去便罢。”
他言语间皆是惊心动魄的巨财,而他随口道来漫不在意,似这泼天富贵也只等闲。那大汉见他如此姿态,不由胸口一窒,某种熟稔之感油然而生,只觉满腔燥郁将肺腑都烤得焦了,砰的一声拳头捶上赌案:“好!赌就赌!”
逍遥坊虽是京中名坊,然而这种三十万两一记的场面却是前所未见,赌场上上下下都跑出来看热闹,一时之间人人心头都涌起四字:一掷千金!
那大汉叫小伙计又换过一副赌具。那伙计将骰子和摇盅分置掌间,在众人面前环了一圈。待诸赌客瞧了又瞧,委实看不出什么蹊跷后,那伙计才将赌具置于台上,弓着身退到一旁。那卷须客此刻火气已平,斜斜睨向对面三人,就见李一神色兴奋,不住摩拳擦掌;于赫一直袖手而立,嘻嘻而笑;姜思齐却是神色不动,只垂了眉不语,便冷冷道:“罢了,这把赌注这般大,你且来掷。”说罢将盅推到姜思齐面前。谁知他却摇头不接,道:“一事不劳二主,还是尊驾接着来得好。”众人听了这话不禁暗自摇头:这人果然是个呆瓜,这三十万两可要就此交代了。李一更急得要叫出声,却被于赫钳着臂膀,只得干跺脚。卷须大汉亦一怔,见姜思齐面色平静,也有些吃不准这人的路数,然而他毕竟对自己的手法甚为自负,也不推脱,大声道:“好!你看好了!下注无悔!”说着大吼一声,猛然用力拍向赌桌。
众人但觉眼前一团青光腾起,旋即盅骰交击音迭起。原来青色摇盅在这大汉一击之下已被荡入半空。那大汉倏地伸手,将摇盅紧紧攥入掌中,右臂摇摆,动作快到极点,众人眼花缭乱,恍惚间只觉面前此人仿佛生出一百只臂膀也似,却哪里又瞧得清楚?只有耳边叮叮当当骰音撞击不休,直将整颗心都瞧得犹如擂鼓,全身血涌迫急无比,一口气噎到喉间吞吐不出,难受已极。李一距离赌桌极近,骰音入耳直如魔咒,直扰得他头晕眼花,耳边嗡嗡作响,撑了片刻便支持不住,眼看着要跌倒在地,猛觉肩头一沉,已被姜思齐伸手架住。
李一缓过这口气,见他似在垂目沉思,眼皮也不撩一下,不由发急:这局到底是大还是小,小姜你有个章程没有?然而乱音间他竟是只字难言。
就在众人险险要憋死的当口,大汉面沉似水,蓦地一声大吼,“开大!”姜思齐声音亦随即响起,“我开小。”他声音尚未落地,大汉猛吼一声,“落盅!”突的手掌翻下,将摇盅扣向案面,只听当啷当啷音色大响,正是骰子不住在盅内跳窜击打。这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终于渐渐止息。
大?小?
小?大?
一时之间人人喉头发干,无数目光都凝注这巴掌大的瓷盅之上。只有于赫一直盯向对面大汉,见他阴沉沉的面上了多出点笑意,心头咯噔一响:不好!怕是要输!大汉手拈卷须,冲旁边伙计吩咐道:“你去揭!”小伙计应了一声,诚惶诚恐的便要上前,忽闻有人道:“等等!”不由愕然抬头,正是姜思齐出声相阻,缩着脖子道:“这位大爷……?”大汉已冷笑出声,“莫非你要变卦不成?”
姜思齐神色变幻不定,显是在迟疑纠结。旁观众人看他面色,均知他此刻定是后悔无极,虽心急开盅,然而事关三十万两,倒也不曾出声催促。姜思齐踌躇良久,忽地狠狠一跺脚似是下定决心,重重一拍案面,“罢了罢了!你去揭!”那小伙计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凑上案前,左手揪着右手袖子,右手高高抬起提着盅盖,鼓足勇气喝一声:“开!”已将盅盖揭开。
众人心中砰砰乱跳,定睛望去,只见盅内三枚骰子连成一线,均成一点正是小,一时只觉难以置信,揉眼再看,可不一共正是三点?
顷刻之间诺大赌场彩声爆棚,“三点,三点,是小,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