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曲水流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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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芳亭，亭如其名，是一处四季如春的地方，由专人进行建筑护理和植被更新，以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为灵感，加之青砖下的水流供暖调节温度，总能让来访者心旷神怡。
原本的家主想将其建设为类似于欧阳氏笔下的醉翁亭，但刚刚开工他就溘然长逝；后继者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直到二十年后才想起自家山头上还有这么一出。此时由于环境恶化，酸雨连绵，人们在楼宇之间建起连廊，在地下开凿出蚁巢般的管网用于交通，至于泛舟湖上，早就成为奢望。
这位沈家家主自幼成长在H市的西子湖畔，年岁渐衰越发思念故土，索性借坡下驴，建起这么一座巧夺天工的临水亭来，取名春芳亭，当年也有感念一生挚友兼副手沈春芳高风亮节、爱惜后辈、持方稳重之意。
“如今沈承庭也大有此亭亭主之风，甫至科学院便威名显赫、众人为之倾倒，不愧是老师的学生。”
现任的沈家主将沈老引到东边的宾位后列席北位，朝南坐着，浅啜一口茶艺表演者沏出的第二豁茶，按老规矩备的是雪前的龙井。一股清香在唇间氤氲开，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她这才算大体满意。
“家主也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对他还不了解吗？小子不过有点名声，最近负责的那个数字项目才经过一轮审判，要不是家族运作，还不白白给其他几家添了嫁衣。”
老人把手里檀木制的拐杖递给佣人，又自在整理好自己深灰色的宽袖，神色淡然，仿佛此刻两人正在议论的不是那个自己亲自挑选并推上首席的得意弟子、也不是轰动一时的ZAF自主意识逸逃事件，而只是自家的熊孩子一时兴起拔起后院的一株花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明依当即叹气，拿起眼前的茶壶给老师添杯，又将壶嘴冲向南面的屏风。
“沈院长只是年轻，以后还有的磨练，我这不就让枫云把他拉过来，让老师您劝劝我这位师弟么，烦请您多上些心。”
“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家人，家里嘛，话说得自在些。”
老人摆摆手，穿着Margaret Howell黑色针织衫和米白色堆脚裤，腰间系一条沙棘色腰带、脚踩一双驼色休闲鞋的话题中心人物就跟着一身利落黑西装的高马尾美女从门口走进来。
“来，枫云，坐我右手边，今天咱们家里人也聚聚，多不容易啊。”主位上的女子发言，低下头去盯着茶杯里竖起的茶叶，“至于最忙的沈院长——您请自便吧。”
沈承庭跟自己的老师打过招呼，询问了几句对方身体状况，闻言也没客气，拿过桌子上的茶壶给其他人添满茶水、将它放到一边的台几上，在南边门口的位置坐定。
“这段时间为检察庭对陈施为的这场审判整理了很久资料，之前的项目累积下来需要处理，所以忙了些，并不是故意为之。”
来人一副熟悉的油盐不进老样子，让沈家主顿然感觉乏味——不过对方话里难得出现漏洞 ，她借机发问道：
“陈施为，就是那个ZAF机器的自主意识吧，”沈明依意味深长地看向下首，“你倒是对他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也难怪，能给威胁整个人类社会的电子生命带上节制手铐，总得知己知彼才是。”
下人顺次送上餐前甜点和清口汤，端来现摘现做的脆核桃仁拌嫩香椿芽和虾仁小炒。“好了，今天就不说工作的事情了，承庭，这是你爱吃的北方当季菜，这些日子都累瘦了不少，赶紧补补。”
“你师姐为了ZAF这个项目没少和家里人争执，大家最后才能把它圆过去。不过这本就不是你的问题，本来就是之前的负责人太胆大捅出的篓子 ，咱们按下去也就没事儿了。”
师弟悄悄把老师面前最爱的的红烧狮子头换成清炖蟹粉的，被正在开解双方的恩师瞪了一眼。
“虽然您现在带着笃行馆的大家在山上学习也算是静养，但就您现在这身体状况，还是少吃点重口的东西吧。”
一边的沈明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她算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搁这说相声打马虎眼暖场呢；她随声附和，把老师面前的另一盘宫保鸡丁端到沈承庭面前，给沈老换成清炒上海青。
“你们这是欺师灭祖——”老头挥动着手里的筷子，“讲不讲理，我已经半年多没吃过这些了，偶尔吃一次能怎么样？”
坐在他对面的沈枫云无奈笑笑，用公筷给三人共同的长辈夹了半个狮子头和一小撮沾了一点酱油的鸭肉卷，这才把老顽童安抚好。
沈家一向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本来在座的两位沈家这一代最杰出的正副手都有自己桀骜不驯的脾气、一向不遵循这些“繁文缛节”，但各怀心事的年轻人又不想在长辈面前把问题摊开，只能按旧例行事。
眼看下面的人把桌上收拾干净、沈承庭已经萌生去意，沈明依顺势向一边的沈枫云关心道：
“今天这边家族的公祭大体结束，我还得和沈老一起去笃行馆坐坐，顺便在这边住两天。你很久没去疗养院了吧，回去看看你哥哥，放几天假，等什么时候我通知你再过来，看你这些日子一直心事重重的，好好休息。”
她也不管那边是什么反应，直接大力抓住沈承庭的胳膊拉着他往屏风外走。
“你小子给我过来。”湖心一直备着一叶扁舟，能源充足，方便来人游玩；沈家主拽着不成器的师弟上了船，避免旁人听到。自动设置的微风在湖面吹起涟漪，沈明依神色正经起来，直抒胸臆——
“我要见一见那个项目的自我意识，你知道沈家一直暗中推动数字生命技术研发，张家那几个没远见的玩意儿倒是学聪明，自己借着抱团研究生物科学和我们打擂台。”
“他们不会支持这个项目，但如果真让他们得逞，我也就不用坐在检察庭的位置上了。”
她的话说到这里，沈承庭再明白不过，对方不过是要亲眼看看自己的决策究竟可靠与否、会不会导致家族走向更危险的境地。
这没什么，“只是我现在做不了主，陈施为被带上电子镣铐后，约束作用是双方的；他不能随心所欲在线上乱跑，我们也不能随时强迫他出现。”
沈明依弯月细眉一挑，似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但她很快恢复正常，按下返程键。
“我这周末要见他——你和枫云一起回疗养院吧，她以为我没注意到她今天总在出神，你也一样，既然从院里出来就别回去了，去看看阿姨。”
坐在对面的青年一直望着窗外，伸出手去感受人工天幕制造的降雨，拨动潮湿的雾气；发生轻轻的碰撞，船舶已经靠岸。
他没按照惯常的礼节牵着女士的手请对方下船 ，大踏步朝着路边刚要上车的沈枫云一边走去，和转回春芳亭的另一名乘客分道扬镳。
“走吧，”他拦住想去驾驶位的对方，“去疗养院。”
特供体系一直存在，对于沈家这样盘根错节的世家更是如此。族中一直有传闻，所谓“疗养院不养闲人”，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享受顶级医疗资源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至少也要和家族里现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存在某种关联。
说是为所有人提供的福利待遇，但凡事总有两面性，令人咋舌的投入背后是“人质”式的捆绑义务——除现任沈家家主外的所有人都不能无故进入这座事实上的围城，也就意味着，与这些患者紧密相关的精英都必须牢牢掌控住自己的位置，避免自己的亲属被赶走、无药可治。
很难说这样的规则设置究竟是增强了家主为核心的阶层的稳定性和忠诚心，还是反而让一众人中龙凤如鲠在喉；但仅仅从实际的效果来看，似乎一直行之有效。
无论如何，这里对于外人而言都是世外桃源，对比污染严重的城市而言几乎像是个无菌环境。优美的自然景观、温柔至极的工作人员、不限量免费全天候供应的物资、世界最先进的诊疗设施，都堪称闻所未闻。
“还要多久能到？”车主没忍住，询问自己的车载AI。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小时车程，目前车速120km/h，前方路段畅通。”不知怎的，沈承庭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但好像和默认出厂设置也没两样。
算了，没时间计较这些细节，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类似于行宫，疗养院距离沈家本家并不算近，让自动驾驶系统匹配最快路径也要在路上花四个小时。车上二人自从下山后就各有分工、久无关联，如今“旧人相见”比陌生人相处还要尴尬，索性各自处理自己的事务。眼看快到目的地，沈枫云还是出于礼貌关怀了一句：
“阿姨还是老样子吗？主治医师有没有提到什么新的进展？”
她对对方母亲并没有太多印象，当时沈承庭比她早上山接受教育训练，自己按理来说自然没见过他的家人；只是后来机缘巧合下她才知道，自己哥哥在疗养院的邻居就是师兄的母亲，那位有名的“睡美人”。
沈承庭摘下防蓝光眼镜，一边捏鼻梁一边摇头；沈枫云讪然一笑，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就算家里人状况能好也只能不好，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