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剑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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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
一个穿着白色病服的孱弱男子坐着自动轮椅往来者的方向驶来。栗棕色的微长软发凌乱地披在肩上，两道和缓的平眉自然舒展，一双茶色的瑞凤眼和沈枫云神似却更加无害，天生M形的微笑唇边点缀着美人痣，人造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天使为降世的弥赛亚喝彩。
“哥，他们怎么就让你一个人出来了？”沈枫云原先面上公事公办的面无表情早就蜕变成小姑娘式的娇憨模样，她几个箭步冲到自己兄长身侧；同来的伙伴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热切至极的样子。
“和你一起来的就是来看沈姨的阿庭吧？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沈承庭闻言不再放空大脑，眯起眼睛比对着五十米外的这张脸，挥了挥手：
“霄逸哥，小的时候你很照顾我，我怎么会忘记？”他信步走到对方空着的另一侧，微微曲膝躬身和对方保持在一个高度，“倒是你一点都没变过，枫云总是想有机会就来看你——在这里一切都还好么？”
轮椅上的沈霄逸叹了口气，把手放到自己双腿上，“一切都好，除了这双废腿还是没有恢复的进展，家里医生说他们一直在推动神经再造和肌肉恢复技术进步，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真正有个盼头，也好少给枫云增加负担。 ”
一边的妹妹柳眉倒竖，嗔怪自己的哥哥胡说八道。
三人已经经过院里的大片草坪、走进了疗养院的主楼。沈承庭也不再打扰人家兄妹团聚，自己一个人上了直梯，按下去去往顶层的按键，感受着高速上升带来的眩晕感和阵阵耳鸣。
人类确实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他往走廊最里间的全自动ICU走去，看到自己的母亲一个人静静躺在休眠舱里，面容依然秀美，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
多么搞笑，他刚被寻回沈家的时候，他们是怎么称呼她的？“那个女人”、还是“遭报应的疯姑娘”？想不起来，肯定不是像现在一样毕恭毕敬的“沈姨”。
他轻轻敲了两下由高性能玻璃制成的舱体外壳，又把手掌对着自己母亲的手合上去。
她醒着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其实旁人看得还算清楚。
自己除了能记起放学后她瘫在沙发上嗑瓜子追肥皂剧、或者顶着周星驰电影里包租婆同款的卷发筒和小区里其他婆妈大牌下麻将之外，只能想起她周密细致的保养面部的繁复步骤和十指长长的丹蔻——自己拿着差一分满分的试卷回家时，那指甲划在脸上总能留下血痕。
除了花父亲还完房贷后剩下的工资做保养、买她心仪的包包和衣服之外，她似乎从没留意到自己的儿子总是捡从姑姑那里送过来的不合体的剩衣服，也没在乎过父亲睡衣上磨出的孔洞。从头到尾，她在意的只是她自己的脸面和感受而已。
为什么呢？沈承庭还是想要问问沉睡已久的母亲，如果说你是因为对家里安排的婚事的叛逆嫁给了父亲，又为什么在自己反悔的时候不选择回去？还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和丈夫？谁真正对不起你呢？为什么你总把一切视作理所应当？只是因为你是沈家分家的小姐吗？
她不能回答，他不能回答，远在天边的父亲也不能回答，聚散无常，互不打扰已经是一种妥协的体面。
命运暗中标好的价码早就向他们收回了本息，最在意脸面的母亲突然控制不住肌肉抽搐，做出诡异的舞蹈动作，最后终于倒在地上，被送进了ICU。
陷入植物人状态的她还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待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每日成千上万的医药费马上把家烧成灰烬，父亲为此还借了大量的高利贷；如果不是沈家及时找上门来，或许他们现在早就在家门口的臭水沟里发烂发臭了。
原来这位沈家分家的小姐是分支老家主一个颇有作为的私生子的孩子，从小被记名养在对自己弟弟很有感情的分支家主家里，从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那里遗传了基因性的亨廷顿病，必然会在中青年时期发病，最后死去、或是沦为植物人。
只要父母中有一方带有这种残酷的遗传性基因疾病，子女发病的概率就有50%；父系遗传占优势者相对发病较早，母系则相对较晚，但亨廷顿病呈现遗传早发现象，一代比一代发病早，一代比一代症状重。
知道沈家医生做出这样诊断的人极少，知道经过遗传学检测、她的儿子也完美继承了这种基因变异的人也极少：只有原先的老沈家主和老师沈老，加上她的儿子自己。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究竟是谁享受着真正的幸福？
沈承庭对此刻面容恬静沉睡着的母亲有十分复杂的感情：最初是纯粹的孺慕依恋，然后是向往、同情与失望并存，她昏迷后害怕失去的担忧，两个人都确诊亨廷顿病后化为纯粹的愤怒与痛恨，现在一切都化作恒星坍缩爆炸后的死寂。
生命的倒计时太早提前开始，让世界的存在本身都化作荒谬。她也许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病，他甚至不能质问她为什么要一意孤行生下自己，最后一切都成了命运恶意的玩笑，无人可说，无苦可诉，无主可怨。
他抗争过，学习过最前沿的基因工程和神经修复技术，却得到有生之年绝不可能实现自我救赎的结论。可笑沈明依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能靠沈家的技术和财力许下治疗“沈姨”的支票，以为他对昏迷中的母亲最为上心，用这样的方式可以拿捏住被老家主赐名“承庭”的自己。
可是对一个大概率在三十五岁之前失去自我意识、走向永恒休眠的人而言，这还有什么意义？只不过碰巧，他早从沈家上一代支持的数字项目中寻找到了另一种可能，正好愿意做最后的争取。
“疯姑娘”留在世上最后的受到诅咒的血脉也是疯癫的、不为文明世界所容的，人们只凭外在行为选择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实信以为真，岂不可笑？
“妈，”沈承庭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个房间里遍布着家族的监视器，“我现在一切都好，当上了科学院的院长，只是暂时遇到了些麻烦，马上都能恢复正常。”
“你已经睡了十五年了，世界变化很快，一定有你感兴趣的事情。”
他稍微停顿一下，拿起舱门旁边的看护记录装模作样翻了翻。
“如果你能知道，父亲不是故意不来看你，他是个普通人，这一切变动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你不要怪他。”
“好了，”沈院长隔着玻璃把额头深情地抵在母亲的额头上，“我之后再来看你——这次是和枫云一起来的，不知道你还记得一开始住在你隔壁病房的霄逸么？我去看看他再走。”
“——希望你能尽快醒来。”
回到一般患者居住的传统木制庭院病房，沈承庭一下就注意到那两兄妹正凑在一起、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讲着悄悄话，这场景莫名好玩，自己好像也和某个人这样看过自然风景——
那会是谁呢？自己明明一直独来独往，这些奇怪的记忆不会是发病前兆吧。
起风了，他把额前的乱发顺带着杂乱的思绪一起向后捋清，露出个温和的笑。
“阿妹，我和你师兄阿庭单独说两句话，听说他刚上任科学院首席就接了个烫手山芋，一定很不容易。”
轮椅上温文尔雅的兄长一言既出，沈枫云知道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鼓起腮帮不情愿地离开。
“你不许欺负我哥——哥，你有事一定要和我说。”
两人拿她都没什么办法，等她离开，沈承庭又专门把门彻底关好，气氛一下冷清下来，也没有人再带着多余的笑容。
“真是难为你，这些事情凑在一起多难做——没记错的话，本身你也是神经修复出身吧？偏偏家里上一代留下的是数字生命开发的遗产阵地，我们必须守住，只能让张家那些投机者在公众面前讨好处。”
沈承庭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定，闻言不置可否，打开手里隐秘的机器频率干扰器，录入之前模拟好的音画内容。
“话也不能这么说，每代人都得有自己的创新 ，何况沈家之所以能延续至今，就是因为我们总能切中人类文明真正需要的前进方向。神经修复、健康医疗这方面家主也很重视，我们其实也有一定进展。”
“听你这话，你处理ZAF项目的问题看来确实是种掩饰，也好，毕竟不能让对面得势。”
做掩饰的人呵呵一乐，表示这都是分内之事，转身要请沈枫云回来，却被对方拦住。
“除了我个人要感谢你之外，枫云一个小女孩在外面闯荡，还要反过来照顾自己的兄长，是我窝囊无能拖累了她，阿庭，我求你多照拂着她些。”沈霄逸突然真情流露，“她或许对你有些看法，实在都是小姑娘的奇怪心思 ，你宰相肚里能撑船，看在我的微薄情面上别跟她计较。”
沈承庭摆摆手，“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师妹，你放心，我怎么会和她计较？至于感谢，你似乎表达得有点早。神经修复是我一直的追求，你知道的，我母亲也需要技术进步。”
两个“一丘之貉”对视一笑，都知道彼此谈的是什么聊斋，这也算是合作双方久生的默契。
沈枫云进来又和自己的兄长嘱咐了一会儿，就让他先休息，自己和沈承庭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没什么变化，两人也不交谈，“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剑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