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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归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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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竹庭在26岁这一年,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危机一一她被父母扫地出门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座位于滇北小城夜郎核心地段的两层小楼,是十多年前,父母用她读书挣得的奖学金所购置的。
酒醉的父亲高声咒骂着,母亲也从旁附和,指责她不懂得体谅父母,弟弟不敢在明面上与父母争执,只得垂头不言。明明是血缘至亲,倒显得她像个破坏气氛的外人。
她负气摔门而出,父亲骂声不断,好像还追着她扔出了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竹庭猜想,那是他脚下的拖鞋。
隔壁邻居探出头看了一眼,见她孤零零站在门前,身侧立着一只被花花绿绿的小贴纸爬满的行李箱,马上缩回头去,又“哐当”一声关上了窗户。
竹庭闻声稍微瑟缩了一下,神情郁郁。
早春三月,她昨天还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京市,被冻得缩手缩脚,只想蛰伏猫冬。
离京返家,本以为是十年倦游后的回归,却未料遭遇毫不留情的驱逐。
夜郎春暖,昔年她亲手栽下的樱桃树繁花初绽,粉白花瓣被渐暖的熏风吹拂出来,翻越院墙,落在她素黑的衣袖上,似劝慰,也似挽留。
轻轻吁出一口气,竹庭抖落花瓣,回身望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一眼,仿佛在与此地告别。
清丽眉目间逐渐漫上破釜沉舟的坚定,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动手把陪伴多年的小行李箱拖到身侧,对司机道:“师傅,麻烦你,去客运站。”
老旧的短途客运站与十多年前并无二致,穿梭往来的多是进城卖土产、买化肥的人,竹背篓与编织袋挤挤挨挨。
刺鼻的碳酸氢铵气味与汽车尾气交杂,污浊空气扰得竹庭鼻头发痒。预感到过敏性鼻炎有发作征兆,她赶紧从小包包里拆出一片口罩掩住口鼻。
游目四顾,她找到了前往老家下河的小巴车。车上不过寥寥几个顾客,有高声谈笑的中老年女性,也有开着公放垂头玩手机的黄发小青年。
随着竹庭上车,满车喧嚣为之一静。
实在是她都市丽人的装束气质,与这芜杂的环境太过格格不入。虽然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清丽的眉眼与通身的气派却怎么都掩不住。乌发如云,白皙细腻的皮肤在高原小城十分罕见。
奶白高领羊绒衫配黑色羊绒大衣,靛青牛仔裤包裹的双腿又长又直,脚上一双小牛皮靴,明显做工精良,价格不菲。
跟车的婶子从发动机盖子上站起身来,满面笑容探问到:“姑娘……美女,要去哪点?”
“下河云中寨。”云竹庭一把嗓音清泠泠。
“到得到得,就是坐我家的车。今天三点半才发车,你先找座位坐嘛。行李我帮你放上头,省得磕着碰着。”这个大婶烫了满头小卷,对竹庭十分殷勤。
竹庭谢过她,迎着车上众人打量的目光,小心跨过走道上堆叠成小山的货物,径自走到最后排坐下,闭目靠在车窗上养神。
片刻的安静过后,谈笑声又渐渐响起来。
车厢中部坐了两个戴着花头巾的婶子,正在高声谈论自家子侄的婚恋问题。
"你家那个外甥女,到底嫁出去了没有?”
"还没呢,我哥哥嫂嫂想多留她两年,留来留去留成仇。”
"我听说前回不是有人介绍老萧家那个侄儿子给她嘛,那个小伙子我见过,高高大大的,人样也好,就是家头条件一般点。咋个说?你外甥女瞧不上?”
回话的婶子声音低了两度,不好说人家没看上自家外甥女,只得含混道:“哎呀,男人长得俊又不能当饭吃,他都三十多岁了,家头还有两个小娃娃一个老妈,跟个二婚头子也差不多,负担重得很。我外甥女才二十四,又在镇上工作,就是想嫁个城里头有房子的也不难。我们不急,慢慢挑呗。”
“年纪大点会疼人!我听说他当过兵,手头应该也攒了不少钱,可以叫去他镇上买个房子嘛。两个小娃娃是侄儿子,又不是亲儿子,直接甩脱给他妈养。到时候你外甥女嫁得个好小伙,又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两个小年轻在一处,小日子不要太好过哦。”
“反正她一个大学生,又是吃公家饭的,何愁找不着合适的?他们年轻人的想法我也不懂,放羊吃草算了。”
两人继而谈起其他家长里短,竹庭被她们的大嗓门震得头疼,干脆摸出耳机戴上。
“看白云/才看清了我自己/看山川/才看见了美丽/经转摇出了/你的神秘/雄鹰唱着说/你想念我……”妙子悠扬的歌声里,她缓缓睡了过去。
萧南澜巡山归来,带着两个小侄子整理了院中的菜地,准备种一些爬藤的黄瓜和佛手瓜。
乍暖还寒天气,他忙着翻耕锄地,一身热气腾腾,单薄的黑T恤后背渐渐浸出三角形汗迹。额头汗水流到眼窝,他随手揽起T恤下摆,兜头盖脸胡乱一抹,腰腹间现出虬结分明的肌肉轮廓。
母亲在饭桌上又开始念叨他的终身大事:“你四婶前回介绍那个姑娘不是挺不错的吗?人家在镇上卫生院做护士,有个正经工作,我听说样貌周正脾气也好。你都三十郎当岁了,再挑三拣四你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他闷头扒饭,用沉默表达着抗拒。
母亲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前些年你在部队,说没得机会处对象。现在你都退伍回来两三年了,亲戚朋友各个关心,给你介绍的姑娘一只手都数不完,你到底在挑个哪样?你可是还在惦记相片上那个姑娘?人家怕是早就在大城市嫁人了,说不定小娃娃都会打酱油了。要是我哪天像你爹一样短命,剩你孤零零一个人带着小寰小宇在这个世上,我怕是死了都合不上眼睛……”
萧南澜放下饭碗,扫了眼旁边不敢说话的萧寰和萧宇,无奈道:“妈,那个姑娘小我五六岁,不合适。”
“你那个在集上开超市同学,年纪跟你差不多,也没见你多瞅人家一眼。”
“太大了。”
“小也不行大也不行,你倒是说说,差几岁合适?”母亲白他。
“差三岁合适。”他脱口而出,愣了片刻,他眉目微敛:“都跟您说了我不着急了。我暂时没得成家的打算,也不好耽误人家姑娘,您就别多操心了。”
“你不着急我着急……”
母亲犹在絮絮叨叨,他却起身穿外套:“萧老师喊我去学校帮点小忙,我先过去了。”
萧家冲走到学校只要十来分钟,他绕着空无一人的学校转了一圈,矮身坐在了开满一串红的小花坛边,两条长腿向前伸着,悠悠舒出了一口气。
说是有事,其实不过是逃离母亲唠叨的托辞,也为掩饰猝不及防被戳中心事的难堪。
伸手想摸烟,却恍然想起来早就戒了,兜里空空荡荡。手指触到硬硬的皮夹,他掏出来翻开,指间在小小的人像上摩挲片刻,泄愤般戳了戳她的脸颊。
照片里的英气少女单腿屈起,倚坐在木质廊柱下,膝头是一本厚重的《全唐诗》。身侧一株宝珠茶绽出满树红花,缤纷的花瓣洒落,有几片甚至停留在她的头顶、肩上。她却浑然未觉,兀自盯着书页看得津津有味。
正是不识愁滋味的十五六岁,短发少女青春靓丽,无须珠玉装点,即使只是身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也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目光在她明艳的面容上流连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将皮夹珍重合起,仔细放回了口袋。
萧老师锁好办公室的门,刚走下台阶就看到了萧南澜的背影。
平日里总是端方板正的精神小伙,此时微驼着背坐在矮小的花坛边,眼神虚虚投在前方雾气翻涌的峡谷。
他立在原处望了片刻,加重脚步走过去,口中唤:“南澜,你怎么来学校了?找我有事情?”
萧南澜转过身来,嘴角还衔着一朵鲜艳的爆杖花,眼神里难得地有一丝迷茫,应声道:“您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他身高腿长,此时屈着腿坐在矮小的花坛边,莫名与幼时摘花吮蜜的小身影重合,像是一只迷途的小狗。
萧老师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在他身侧坐下,笑眯眯问道:“我听说你前两天又去相亲了?结果怎么样?”
萧南澜默了默,俊朗眉目间难掩烦躁:“您说,人这一辈子活着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找个人结婚生娃娃把自己的基因传下去吗?”
“对我们这一辈人来说,基本是这样的,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以有更高的追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你妈妈又催你了?回头我说说她。你也莫擂鼓棒槌地,有什么想法好好跟她说,莫惹她伤心。”萧老师语重心长道。
萧南澜闷闷点头应:“嗯。”
山谷中回荡着汽车鸣笛声,那是从夜郎市而来的小巴车,在蜿蜒山道间缓慢爬升,看方向是去往云中寨。两人并肩目送摇摇晃晃的车辆消失于林间,四野归于沉寂。
想到那个隐世的山间村落,一些久已尘封的往事与故人又在识海中泛起渺远的微光。萧南澜忍不住开口问:“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是不是走散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萧老师微怔,厚厚的眼镜片挡住了若有所思的目光,也只得安慰难得沉郁的小后生:“莫丧气,顺其自然,有缘分的人总会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