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南日记》昼永春闲

3、第三章

　　戒严两日后，朝廷终于核实，北蛮小王子率部骚扰了云中堡至大同一线，佯装东行了几十里，便回去了，并没有攻打京城的打算。

　　全城上下都松了口气，朝廷随即宣布解禁，街市重新热闹起来。

　　豆腐巷巷口的胡家肉脯前来人不断，周落雨比之前更忙了。

　　她手里拿把剔刀，站在胡屠户下手，按照客人的要求处理砍好的大块肉骨头，一天下来，拿刀的手都有些酸疼。

　　因生意好，肉提早卖完了，周落雨帮胡屠户一道关门，油腻的手握着油腻的门板，倒不知哪个更油了。

　　胡娘子总算有了笑脸，在旁道：“今日还凑合。”又抱怨：“前两日戒严，不知亏了多少钱。”

　　胡屠户不耐烦：“妇人之见，不戒严，北蛮围了城，你难不成还要开铺子，忘了前两年，那些胡虏骑兵在京郊烧杀抢掠了？”

　　胡家小儿豆子今年十岁，胖墩墩，还没抽个子，问：“爹，朝廷怎不派兵收拾这帮强盗？你不是总说咱们大魏的铁骑厉害么。”

　　胡屠户摸着他的头：“爹说的那是以前，现下…”他叹口气：“若是霍家和赵家还在，这些蛮子骑兵连北边六堡都过不了，哪里会打到京城来啊。”

　　豆子自是不懂他爹的哀叹，听他又提起霍家，便缠着屠户讲宁远铁骑的十战十捷。

　　周落雨忙着收拾肉案，平日是断不会多听一句的，今日却分了心，在胡屠户的口若悬河中捕捉一个名字。

　　然直到将案板擦完两遍，也并未听到那两个字。

　　胡屠户已从老侯爷霍启率军直捣北蛮王庭，讲到小侯爷霍瑜夜袭浮图谷，生捉北蛮部首领阿吉台。

　　周落雨有些失望，放下抹布，脱了罩衣，朝胡屠户点个头走出门外。

　　晚上依旧是去候府守夜，她回家将道袍上的血印洗干净，又帮婆婆煮好了粥才出发。

　　也许是因为昨晚吃了长久以来第一顿带肉的饱饭，她感觉自己对饥饿的忍受力下降了许多，在肉铺时就饿得难捱，晚饭更是比平日多喝了半碗粥。

　　送走马道长和小师哥，她坐在祠堂中央的蒲团上，一手托腮，一手撑膝，又想到了霍瑄。

　　确切的说，是想到了昨夜那顿丰盛的晚餐。

　　早晨离开时收好的木匣子再次被打开，周落雨拿着册子翻到第三页，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情愉悦。

　　宁熙十七年，七月九日

　　五县案卷陆续送到，经核查，多份案卷与府内存卷记录不一，且有涂抹痕迹，此中必有内情，亟待查证。

　　近两日腿伤渐愈，多处查访，获益良多。

　　霍瑄本还欲记上两句，见个衙役进来通传，说是府衙门前有人拜见，便放下笔跟着衙役出去了。

　　周落雨卡在墙角一排木质架阁后头，使了蛮劲儿也挪不开放满了卷宗的木架子，来时愉悦的心情大打折扣。

　　就在她准备从架阁最下层钻出来时，却听见门被推开了。

　　周落雨站起身，从架上的书卷中拨开条缝，见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蹑手蹑脚进到房内，四处乱翻了一阵，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高的一个瘦长脸，两撇八字胡翘起，在案上翻了一阵后，拿起本案卷向矮胖的那人道：“你看，就是这卷，他在我们改动过的地方都划了勾。”

　　矮胖的一个凑过去看，哼一声：“这位霍大人年纪不大，倒很有城府，一来就发令牌叫下头各县把案卷送来核查，我当时就觉得不好，和上头说了，他倒不当一回事，现在怎么办，这可是铁证。”

　　“京里派来的官，哪个不是走走过场，偏这姓霍的，看着膏粱纨袴似的，结果竟油盐不进，上头本想给他碰个软钉子，叫他知难而退，没成想他这么硬气，一个人将案卷核查了大半。”

　　“眼下只能先想法把各县送来的案卷院原本找出来毁了，再整治整治这姓霍的，叫他查不了案。”

　　瘦高个有点迟疑：“他可姓霍，只怕……”

　　矮胖子打断他：“咱们不动他，他就得拿咱们开刀，有权有势的能被贬到南平这穷乡僻壤来？管他姓什么，动了咱们的饭碗，就得付出代价。我已在广聚轩安排好了，只要他拿了钱，立马能抓个现行，上头早看他不顺眼了，咱们正好借此机会让他滚蛋。”

　　周落雨听到这儿，已大致明了南平府的一本烂账，她从小在夹缝中求生，见到的丑恶太多了，识别阴谋诡计已成为本能。

　　二人还在案卷中继续翻找：“怎么就是找不到原本呢？定是被这姓霍的藏起来了……”

　　周落雨从身侧未被架阁挡住的小半窗户往下看，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正摇摇摆摆走到楼下，她不假思索，拿下面前一层架阁上放置的一枚纸镇，精准的掷到那人脚边，然后迅速蹲下身。

　　楼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叫骂：“哪个不长眼的在上面，这……这是要谋害本官啊。”

　　来人正是南平府知府刘大人。

　　屋内两个贼听了知府大人的声音，如惊弓之鸟，脚不沾地跑了，比兔子还快。

　　周落雨灵巧的从架子底下钻出来，脱了道袍塞进衣服里，在刘大人赶上来之前，贴着墙根溜出了公署。

　　广聚轩内，霍瑄和个穿褐色粗布衫的男子相对而坐。他是三年前一起杀人案的尸证，来府衙求见，说是有线索要提供。

　　可坐在此处喝了两盏茶，对方却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根本不往案子上说，他直觉有些不对，起身要走，那人却猛地拉住他，连带碰翻了桌上一碗油茶，茶汤里放了好些油炸过的糯米花生之类，洒了他满身。那人忙向他打躬作揖，一边叫店里伙计带了他去清洗。

　　待霍瑄回到座位，那人却已走了，桌上除了他带来册子和笔，还多了本当朝名家的字帖。

　　他擅书，向来好收字帖。

　　内心骤然升起的警惕让他并没有将它拿起来，抬眼不动声色环顾四周。

　　此时临近傍晚，正是饭点，广聚轩大堂上已坐了好几桌客人。

　　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苍白的脸与他对视，乌沉沉的眼睛似罩着层雾，又似洞悉一切。

　　周落雨站起身，不紧不慢走到他跟前，浓黑眼睫覆盖住眼瞳：“请我吃饭吧。”

　　“现下不是时候。”霍瑄焦头烂额，想绕开她，却见她抬手招来了伙计。

　　伙计殷勤递上食单：“二位吃点什么？”。

　　周落雨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抬抬下巴：“问他。”

　　霍瑄只得接过食单，扫过炸鱼的时候不禁皱了皱眉，跳过去点了两素一荤。

　　他已不打算问她为什么了，静静打量她：“那晚你什么时候走的？”

　　周落雨知道他是问上回，面无表情：“后半夜吧。”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何时回的祠堂。

　　霍瑄审视她：“那晚我并没有睡，你何时走的，我却全然不知。”

　　“大人看案卷太仔细了，自然不会注意我。”周落雨谎话张口就来：“我也不好打搅大人。”

　　霍瑄半信半疑，注意到她的身上的黑衣竟是件夹袍：“你不是南平人，你从哪儿来？”

　　“这不重要。”周落雨喝了口茶，舌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跟你一起的那个仆人呢？那晚晕过去的那个。”

　　霍瑄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苏衡：“他回京了，他母亲病了。”

　　周落雨点头：“你雇我吧，不要工钱，包一顿饭，我识字，帮过很多工，应该比他好用。”

　　霍瑄不喜欢她说到苏衡时的语气，有些生气：“我不需要雇人，更不会雇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口气更是硬起来：“听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是帮过我，但我的回报也只到此为止了，吃完饭走吧。”

　　周落雨挑了挑嘴角，带点不置可否的意味。

　　伙计在这时端了菜上来。

　　霍瑄伸手收拾桌上的东西，周落雨一把将那字帖按住，滑到自己面前，放置在右手桌角，深黑眼瞳看着霍瑄：“我的提议，你再考虑考虑。”

　　说完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起来。

　　霍瑄发现她吃饭，总要把嘴包满，嚼不到两下，便往喉咙里咽，仿若幼兽抢食。

　　他吃了两口忍不住，伸手倒了杯茶推过去。

　　周落雨余光瞥见，拿起来喝完，吃饭的速度慢了些，压低的声音更沙哑了：“听着，店里有埋伏，等着抓你受贿的证据，你吃完饭先出去。”她快速将手边字帖顺进袖子里，看着他：“我再来找你。”

　　她又倒了杯茶,想起什么似的：“别忘了结账。”

　　霍瑄不知自己为何会听从她的差遣，但事实是，他低头吃了两口饭，起身走向柜台。

　　随着他的起身，店门口一桌的三个男人亦站了起来。

　　霍瑄若无其事往外走，被他们拦在了门口。

　　领头的一个挡住门，说话还算客气：“霍大人吧。”他亮出令牌：“我们是南平卫所的人，有人告发你在此收受贿赂，跟我们一道回衙门吧。”

　　霍瑄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和来人对峙，并未回头看一眼。

　　大堂里食客众多，全都看向门口。趁此机会，周落雨快步向楼上窜去。

　　二楼全是雅间。她寻了间空房进去，里头靠门放着个红木雕花的高几柜，四寸高二寸宽。她将身体弯成个不可思议的形状，钻进去，腿搁在肩上，从衣服里拿出三张银票。

　　票据呈淡绿色，繁复精细的麦穗样花纹连缀成方形的框，抬头印着“宝丰钱庄”四字，下书：凭票取平足纹银一百两正。

　　三张，便是正正三百两。

　　她几乎只矛盾了片刻，被穷困不断挤压的良知便向强烈的求生欲妥协了。

　　拿下这钱毫无风险，她没有放弃的理由。

　　楼下传来搜捕的人声，嘈杂又混乱，

　　她知道他们找不到她，没人能想到这点大的柜子里能藏个活人。她只需在这里睡一觉，然后带着三百两去神木街。

　　她将头靠在木板上，感到久违的轻松，终日压身的债总算可以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