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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器满则溢,覆水难收 ...


  •   转眼间,史学课已经结束,看着吴山长挥手而去的背影,许多人仍感觉意犹未尽、余味无穷。几个善辩的生员围住宋灵石开始插科打诨、谈笑风生。

      “堂长,下次不若就辩‘男风’吧!”张子显用胳膊肘撞了撞宋灵石,一脸兴奋道。

      “这有什么好辩的?”宋灵石跳上窗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意兴阑珊道:“人各有所好,物固无常宜①。有人追求窈窕淑女,就会有人倾心玉面檀郎……”

      马伯山故意出言激道:“阴阳调和,乃世间正道,断袖分桃,君子所不齿!”

      宋灵石一脸了然地拍了拍马伯山的肩膀,微笑道:“马兄会这么想,只能说明,马兄心中思慕之人是个姑娘……”

      “哎!哪有什么……”马伯山连连摆手:“我,我才没有思慕之人!”

      李进扶了扶单片眼镜,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对了,马兄之前说过,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马伯山连忙捂住李进的嘴,周围传来一阵起哄揶揄之声。

      虽是座位相邻,但热闹喧嚣全在宋灵石那侧。陆观默默收拾着自己的桌案,将课上用过的毛笔一一放回架上。他侧头看到窗外日光明艳,春木发枝,一人倚窗而坐,笑眼如月,环簇众人之中,其乐融融。

      只听宋灵石语气诚挚地说道:“庄子有云:若各观彼此,皆自贵而相贱。然以道观之,本无贵贱之分②。大道尚且如此,思慕一事,又怎会有是非、贵贱之分呢?”

      闻言,陆观面露怔愣,心绪如麻。他手下一抖,不慎将案上笔洗打翻在地。窗边闹作一团的几人听见响声,一个个伸长脖子扭头看了过来。

      ***

      午饭后,苏玉竹神秘地将宋灵石拉到膳堂旁边的长廊里,两人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窃窃私语。

      “有何要事,非要到这里来说?”宋灵石不解道。

      “宋生员上次不是说,让我试试女红嘛。”苏玉竹不好意思地捂住脸,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在手上给宋灵石看。

      宋灵石左手拄着嘴巴,右手抱住左手手肘,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盯着面前的东西,仿佛在思考天地大道一般高深莫测的难题。

      “……怎么样?”苏玉竹一脸忐忑地看着宋灵石伸手拿起此物,不安地搓着手指问道。

      宋灵石歪了歪脖子,翘起手指提溜两个角展开来提到半空中,借着晌午的天光仔细地端详这块参差不齐、歪歪扭扭、不知是方形还是圆形的布片。

      她实在按耐不住内心深处的疑惑:“恕我眼拙……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我亲手裁的方帕啦!我还在上面绣了花样……”

      “绣了花样?!”宋灵石大吃一惊,她把帕子凑到眼前,恨不得看穿这块布:“你绣在哪里了?”

      苏玉竹咬住嘴唇,往帕子的角上飞快地指了一下。

      宋灵石瞪大双眼盯着那处,只见三个小小的诡异符号叠在一起,如出一辙,又各不相同,如同三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又像三条卷曲的线虫。宋灵石看得眼前发晕,一股寒意窜上后脊梁,她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咒文吗?”

      “讨厌!这是一个磊字啊!”苏玉竹气恼地跺了跺脚。

      “是哦……”宋灵石扯着嘴角干笑道:“你之前借给韩斋长的帕子,好像不似这般……古拙?”

      “那方帕子是爹给我绣的啦,这个是我自己绣的……”

      苏司业,一世英名岌岌可危……

      “是不是……很丑?”苏玉竹捏着衣角,有些自卑地低下头小声说道:“娘去的早,没有人教我这些女儿家的事情……”

      宋灵石挠了挠头,笨拙地安慰着苏玉竹:“人各有所长,苏妹妹不必妄自菲薄!更何况……”

      她说着,侧头盯着长廊外郁郁苍苍的翠竹,语气郑重道:“你的意中人,是品行端方的君子,绝不会因你厨艺不擅、女红不佳,就轻视于你。他虽然看上去含蓄冷淡,其实很是温柔体贴。只要你以诚相待、他必定投桃报李、不负钟情。”

      苏玉竹颇为感动地捂住嘴,她向前一步,抓着宋灵石的袖子泪光盈盈道:“宋生员,其实我……”

      “宋贤弟?”身后遥遥传来韩奇文豪迈爽朗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宋灵石和苏玉竹闻声,同时转身看去,只见韩奇文和陆观并肩站在长廊的另一端,两人手里各自提着一沓崭新的宣纸,看样子正要送往书斋去。

      宋灵石下意识地将苏玉竹那方丑陋不堪的帕子藏到袖中。陆观注意到她手上动作,不禁面露讶异、神色一暗。宋灵石抬头看到他的脸色变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心下暗道不妙。

      她急切朝他挥挥手,用力眨眼使着眼色。没想到陆观目光躲闪,左顾右盼,硬生生避开了宋灵石灼灼的视线,只冲着她略点一点头,便步履仓皇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完蛋!

      宋灵石一脸绝望地捂住脸,心底流淌出悔恨的泪水。

      他肯定误会了!

      ***

      宋灵石本想找机会跟陆观解释一下,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一连五六天下来,两人独处的时间加起来还没超过一盏茶。

      ……

      孙博士前脚刚一踏出书斋,宋灵石便迫不及待地揪住陆观:“陆兄,一起去膳堂啊,我有事情与你商量!”

      陆观眼眸颤了颤,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来。

      宋灵石紧紧抓着陆观的衣袖,生怕半路上被他跑了,两人一前一后往膳堂走去。

      陆观抬头看到前方苏司业的背影,故意快走几步追上前去。

      “嗯?陆生!”苏司业一脸惊喜地侧过身来,由衷夸赞道:“你最近的几篇策论,大有进益!与之前束手束脚的风格大不一样了!”

      陆观俯身一揖:“学生正有些感悟,不知苏司业何时方便……”

      “方便,方便!苏司业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先一同用膳吧,稍后咱们去……”

      宋灵石看着两人的背影,狐疑地皱起眉头。

      是偶然吗?

      晚课过后,陆观说要去找李博士请教课业,匆匆地跑了。宋灵石不信邪地蹲在他的寝舍门口,打算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她坐在寝舍前的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无聊地数着额前散落的发丝。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等到陆观卓然挺拔的剪影出现在夕阳余晖里。

      宋灵石兴高采烈地跳下栏杆奔了过去,却发现有个人和陆观走在一起,并肩而来。两个人边走边聊,相谈甚欢。

      李进推了推眼镜:“陆兄方才的观点,我正好有写过类似的文章,不如去我那一起探讨……”

      说着,李进面露迟疑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宋灵石:“宋兄是……有事吗?”

      宋灵石神色自若地朝两人挥挥手,笑眯眯道:“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们去忙吧。”

      看着宋灵石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陆观眼眸低垂,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

      ***

      又过了两天,宋灵石翘着二郎腿坐在书院藏书阁的屋檐上,往下俯览着书院里来来往往的生员。她咬着大拇指,心下嘀咕: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如果旁边有其他人一起,就能太太平平、相安无事;一遇到可以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不是有人打岔,就是陆观找借口跑掉……

      我宋灵石的直觉,一向可是准的很!虽然做得不是很明显,但陆观这厮,肯定是在躲着我!

      宋灵石眼睛转了转,心生一计。

      ……

      孙博士的经义课刚结束,宋灵石便赶在陆观前面,脚下生风地跑出书斋。

      陆观看着宋灵石火急火燎的残影,不由得一愣。

      韩奇文也搔着脑袋疑惑道:“宋贤弟这几天好像有什么事,一到下课跑的比兔子还快。”

      陆观蹙起眉头,一时不知自己是心生失落,还是如释重负。

      ……

      午后艳阳当空高照,没有宋灵石的缠扰,陆观孑然一人走在讲经堂后面的小路上。只见他寻了个僻静的树荫,坐于树下独自念书。未料自己的行动轨迹从头到尾,被蹲在房顶上的宋灵石看了个清楚明白。

      我就说嘛,你陆观什么时候变了性子,那么爱与旁人打交道?

      宋灵石灵巧地从屋顶跳上临近的树梢,往对方所在的方向靠近。

      陆观忽然听到耳畔微风送来一阵窸窸沙沙的枝叶摩擦声,他抬头一看,眼眸大睁,倒吸一口气:“……你怎么又爬到树上去了?”

      宋灵石撅起嘴哼哼着:“还不是陆兄你,最近总躲着我!”

      陆观神情慌乱地站起身来,正犹豫着该如何作答,只听宋灵石坐在树上说道:“我跟苏玉竹之间清清白白!她的意中人是你!”

      陆观闻言怔愣,不禁抬头望去。

      宋灵石用手指绕着额前的头发,脸颊微红,迟疑道:“你觉得苏玉竹怎么样?我觉得她还……蛮可爱的,人也聪明伶俐。啊,我不是说喜欢她,我只当她是个小妹妹……”

      宋灵石说着,只见陆观猝然收回视线,伸手抚上眉头,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楚表情。

      她心下焦急,往前挪着身子:“难得她钟情于你,不如考虑一下?应该比高门大户的小姐有趣……啊呀!”

      一刹那,宋灵石脚下踩着的树枝突然断裂,她一脚踏空,哀叫着从树上掉了下来。

      “陆兄!救命啊——”

      陆观脸色骤变,连忙奔到下方伸手去接,下一刻便被从天而降的宋灵石扑了个满怀,这分量既沉重又轻盈,仿佛多一分便会无力承担、瓦解土崩,少一分又会随风飘走,远入天际。

      他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微微颤动着收拢五指,将对方轻轻揽在怀中,感觉抱住了天地万物。

      如春天堪堪破壳的雏鸟,如仲夏不敢直视的艳阳,如枝头将落未落的秋叶,也如凛冬腊月的寒风,令人无从躲避、颤栗不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器满则溢,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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