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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坐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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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箭刺破了孟潋身上披的羊毛毯,再往右一分,便是她的肩膀,或者再往上一分,便是她的脖颈,一箭即可封喉置她于死地。
“公主……”
福葆立刻把绑着孟潋的绳结解开,打了几个火折子,转身察看她有没有受伤。
谷雨在火光下眼含泪光地看着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急忙从包袱里取出一方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发梢跟额角,但那只被雨水淋湿了一点点而已。
看得孟潋无可奈何。
“好了,不要哭了。”孟潋叹了一口气,拧眉道:“你知道,我向来讨厌你这样。”
谷雨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看见她咬破指尖而渗出的血迹,神情哀切,拿出纱布仔仔细细地替她包扎,但终究没有哭,只是把她的手指包成了一个粽子。
山洞入口被降下的石壁严丝合缝地封住了,用孟潋的血启动的机关。这是银廷皇室湮没在千百年历史尘埃中的秘辛之一,白城后山曾经是一座天子的皇陵,废弃之后,才有了如今乱葬岗的名字。
宫闱内数以万计的妃嫔侍从,不知养肥了山底下已更迭了多少代的狼群,跟多少食腐而生的蛇虫鼠蚁,终于养得银廷的根基也将岌岌可危了。
左手有两道伤口,伤得最重的那道,反而没有疼痛的感觉。孟潋靠在石壁上,墨黑色眼眸向下眯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谷雨因自己而皱起的眉,很轻地,又叹了一口气。
谷雨蹲在孟潋面前,剪断最后一圈纱布,翻转几下,把纱布扎成了一个平整的小结。比那道烧伤的结小了一些,妥帖又细致。两个结,两个不同的人,但都没有硌到她的手指,仿佛此后也将再无交集了。
尽管她希望是。
孟涧庾,十一皇子,她的十一哥哥,我却不得不还要再见你一面。
一个月后,我在这里等你。
“溱王暂时不会来了,走罢。”
福葆自进来后始终背手紧握剑柄,时而侧头观察山洞地形,也是一脸担忧。孟潋抬脚走过他身边,冷声道:“除非他不想要褱州的溱潼。”
傅溟最大的封地。
“是。”
福葆神色一凛,低头恭敬地应道。
他突然明白,孟潋放任谷雨在这里浪费时间,仅仅因为她并不着急罢了。
这个人,无论何时,都能洞察他人人心,一切事物尽在她的掌控之中,根本不必多虑,是他自己逾矩了。
是他自己……
孟潋并未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往密道更深处走去。福葆不露声色地走在她身后,是他多事了。
“公主……”谷雨从包袱里抖落出一件已浆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披风,她故意折叠出许多杂乱的褶皱,熨烫也不平整,因而需要用力抖开,“外面天冷,赶快穿上吧,不然又要着凉了。”
掀开内衬,里面也是又糙又烂的模样,但很暖,内衬的暗层填着白熊为冬眠而囤积的脂料。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就算用手摸,也摸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这的确是一件穷苦人家才会穿的衣服。
孟潋戴着一张老人的人皮面具,脸上松弛肮脏的皱纹横生,满是洗不干净的黝黑之色。眼睛滴过特制的眼药水,变得黄浊不堪,很像一个勤苦劳作的年迈女人该有的眼睛。
或者说,松州难民的眼睛。
“公主……”谷雨放下踏板,扶着她走上来,“最近阴天风大,如果顺风,大约半天后我们就能到弥州了。”
后山的皇陵下有一条暗河,他们要走水路。当初福葆听见她要备船,有些不解,只有谷雨依旧神色如若地执行着孟潋的命令,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
她是跟随孟潋时间最久的侍从,但对孟潋的计划并不十分了解,只是纯粹地信任孟潋罢了。否则,如果事先让她知道孟潋会在山崖间遇袭,她从一开始就会挡在孟潋身前,或者让福双代替她,而不是只会哭。
“福双会先到源城,守城检查路引的人里有我们的死士,况且她跟着商队走,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源城后是甬霜城,每天卯时四刻,渡口都会留有一艘前来接应的客船,出城之后再到弥州的瑄城,郁粼山庄的掌柜会依照您之前的吩咐行事。”谷雨解开水囊,倒出一杯冒着热气的洛神花茶。
宝石般晶莹剔透的嫣红色,水生香气,清浅飘扬。
她小心地递给孟潋,突然想起什么,接着道:“十七殿下的信件暂且未收到,我想还在路上,是否还要继续等?”
孟潋坐在船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眉间有些难掩的疲倦之色。
“改道罢。”
船底的浊浪击起一阵潮腻的水汽,船在缓慢前行,孟潋突然开口,很轻,又很冷,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
“弥州不能去了。”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去泗州渭城,王启年活不过后天了。”
泗州是斛安王的封地,离帝都白灵很近,马车在陆上来回只需三天时间,即使是单程,朝去暮归,骑马远不到一天即可到达。但陆路与水路不同,泗州四面环山并不临水,更无可停靠的渡口,他们走水路到泗州,只能先到崆州的芮城,这样已花费了近五天时间。而渭城在泗州地图的边缘处,停船后,要想掩人耳目,最好的方式便是穿过崆、泗两州边界处绵延百里的枫树林,长途跋涉,以难民的模样直接混入泗州。
可即使如此,他们至少也要在林中走上整整四天。
前后九天。
虽然不免劳累几分,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选择绕过枫树林,意味着他们从芮城出城后还要经过五城,跟对方可能埋藏在城内的无数眼线,或是太子的,左相的,或是溱王的,太后的,这就远不是四天内能走完的路程了。
今天早上的宫变,发生得太快,不过白城被攻陷的消息,暂时不会传到城外半分。
松、鄞两州紧邻,开放城门接纳难民不可避免,只是泗州远在千里之外,而白城一战多半在陆上已近得有所耳闻,渭城竟也不设防,不知是谁的授意。
她要去的,就是这样一个未知凶险的地方。
多少人想要她死。
“后天?!”
王启年是弥州瑄城的都督,也是帝党,只不过兵权太小,仅有资质一般的两万步兵。李治柟当然不会对此多加留意,就算逃去那里,最后也只是等死罢了,倒不如引远水解近渴。
情况陡变,谷雨很惊讶,声音不禁拔高了一些。她曾在宫宴上见过王启年一面,并未料想过这一死讯,但她更关心另一个人的安危。
“福双已经出发了,目前我们要取得联系很困难,宁喙把她的纹身去掉了,也逼她吃了药,最快也要到芮城,我才能给她传信。”谷雨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瑄城前几日来信,十七殿下先去了泗州,因而去弥州的水路,现在戒严并不紧张,但芮城的整片水域已被完全封闭了,就连我们的商船也无法进去,公主,我怕你会……”
我怕你会有危险。
“无妨。”
孟潋晕船,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说话的声音愈发冷漠,仿佛数九寒天里最冷的雪,永远无法消融。
“到芮城后,让福双在尸体右肩上射一道箭伤,要用重弓,伤也越重越好。”
她没有说接下来要怎么去芮城,也没有告诉谷雨,福双的处境是否安全,瑄城的一切是否仍旧按原先计划的那样进行,就连对她的亲弟弟,自宫变之后也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她从来只是神情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话,像是那些问题并不存在,而她也根本不会考虑无关紧要的事物的去或留,她只在乎她所拥有的东西。
比如权势。
“坐船到弥州,即便逆风,也只需不到两天而已。”孟潋抿了一口茶,“溱王会信的,毛毯盖住了我的脸跟身体,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公主。”
谷雨睁大眼睛。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王启年一定会在后天之内死亡。
“所以他想猜我会做什么,他什么都想要,并且以此为乐。”
走陆路,泗州离帝都最近,走水路,则弥州最近。既然他发现自己了,她必定不会再走这条水路。
他猜到了她今天早上会出现在后山,也猜到了她将会去弥州。万一仍是坐船,那他便要王启年死,万一不坐船,他也要扼杀她可想的每一条道路的可能性,要她诸事不顺,也要她寸步难行。
“暗河尽头是瀑布,他知道我必死……”孟潋的声音在深秋的寒风中慢慢破碎,“走陆路才能骗他。”
她流了很多血。
断崖翻涌而下的百丈瀑布尽铺于眼前,浪涛击石,扬起无数恣意昂扬的水星,如临万马奔腾之阵。水浪声太大,他们临近岸边停船,才发觉秋末多雨,雨水卷裹着瀑底的水烟,不断冲刷而出,如梦似幻,空中蒸腾起一阵浓重不可视物的雨雾。
仿佛真实与虚假之间,那一层边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可惜了。他从未来过这里。
无法眼见这适合百鬼出行的天气。
孟潋在手腕上割了一刀,伤口很深,她不时把手放入水中试探,曲起手指敲击岸壁的石块。岸边晦色水草疯长,一团一团的血溶于水中,顺着越来越急速的水流,很快地消散不见了。
一声压抑的叹息。
福葆不想看谷雨的表情,他怕自己会变得像她一样容易伤感。
不久之前他还在心疼孟潋的身体不好,想让她吃胖一点,然而这个愿望,似乎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公主!”
谷雨看着她还要再割一刀,心都要碎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的哭腔,“您前几日的伤寒还未痊愈……”
但她没有能力阻止孟潋。
孟潋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拦她,无论什么时候,以前是,现在也是,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关心。
那种所谓的廉价的感情,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累赘。
闾河只流经弥州,自弥州后便被几百年前的天灾人祸改道至境外,除此之外,隗国境内只留存着迎乾江的若干水系分支,再无其他汇流的水脉。岸边有一条密道,父皇当初在后山山底下大修暗渠,船下的暗河为闾河之水,而暗渠又强引芮城河水,令迎乾江与闾河一同聚于白城之内,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银廷最大的秘密。
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此处山环水绕,得水为上,则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仿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极佳的生气之地,难怪父皇如此喜欢在这里炼丹,以求长生久视,不老不死。
甚至炼尸。
“走罢。”
孟潋一共割了七刀。
掩藏暗渠入口的石壁缓缓打开,瀑布底下是一泓深及千尺的墨绿潭水,并无其他的水道泄流,这样极尽苛刻地抱聚紫气,连一分一毫都必要据为己有,想必潭底的尸体很喜欢她新鲜的血的味道。
吃饱了,才终于舍得放她走了。
雨雾太大,他守在外面的眼线,只会看到顺着瀑布水浪冲毁而下的木船。
“这几日都会下雨……”眼前生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孟潋顿了一下,“明天早上,雨后会有一条蓝色眼睛的鱼撞船,记住它游去哪个方向……”
伤口在水里浸泡太久,肿胀发白,深可见骨,溃烂得很厉害,她的整只右臂已毫无血色,几乎要废了。
谷雨含着眼泪,先止血,再倒消毒的药酒,洒药粉,抹药膏,一圈一圈地替她绑好包扎的纱布。动作放得很轻柔,小心翼翼地,谷雨怕她疼,也怕自己会更加难受。
“是……”
一滴滚烫的泪水滑落在孟潋的手背上,蜿蜒出一道同样滚烫的细小水痕,很痒,却又很痛。
她让别人的心痛了。
“公主……”谷雨很轻很轻地开口,极其温柔的声音,似乎怕吵到她,也像是在哄她睡觉,“您先睡一觉罢……”
福葆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去了。
谷雨红着眼圈翻找包袱,洛神花茶换成了阿胶蜂蜜枣糖茶。暗渠内备有新的船只,福葆扶着她坐到铺好的软垫上。孟潋吃了几粒药,故意含在嘴里,黏重的苦味慢慢从舌尖蔓延至喉底,令人发呕。
包括这里的一切,河水,鲜血,石壁,密道,火光,石阶,都令她感到恶心至极。
“宁喙的信可能不准,毕竟溱王知道了松州的……”
她未说完,似乎觉得答案显而易见,眼底嘲弄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的意识很清醒,清醒到继续对他们下达命令,神色依旧淡漠,只是语气有些虚弱,显得那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也虚弱了几分。
“到那时,再叫醒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