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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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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潋醒了,今天难得睡了一个时辰,她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微微泛白的天际,还未天亮,不过也快了。
折子没批完。
她翻开被子,下床点亮书桌的烛火,父皇在秋狩行猎中遇刺了,那么下一个就该轮到王储了。
突然有一只信鸽飞进来,落到堆满信件的书架上,扑腾着翅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孟潋从它脚笼中取出一张纸条,咬破手指,在纸条的尾款上滴了一滴血,血中并没有显露出白花鸢尾的纹案。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寒”字。
她觉得好笑。
火焰跳动,孟潋偏着头看那张慢慢烧毁的纸条,手指感受着灼热的温度,灰烬仿佛是覆盖在银廷宫檐上的雪,也像是头顶上从未明亮过的阴沉的天空。十六年的岁月穿指而过,死灰之中再无复燃的零星火光。
她又看着火光极短地一灭,笑意更深。
最快今晚,消息便可传到白城。林中尉率北军屯卫帝都,这是太子的利刃,张卫尉率南军守卫宫城,这是父皇最后的底牌。太后潜心修佛,不问政事,溱王似乎也要反,到底鹿死谁手呢。
另外,南军中还有两支天子侍卫禁兵。建章营骑已经救下了十七皇子,也就是她亲弟弟,暂且逃往鄞州。期门骑的军队仍在奋力突围入白城,战况如今未知,但孟潋断定父皇今日必败。
大约也是商定好的。
白城被弃了。
火焰烧到她的指根,留下一道肿胀的淤痕。孟潋后仰靠在椅背上,天花板繁复的描金纹饰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她很慢很慢地,叹了一口气。
傅溟,你真狠啊。
她的手指,可是专门用来弹琴的,真疼。
“谷雨?”
很快,一名侍女出现在门外,小声开口:“公主,奴婢在。”
“你进来吧。”
谷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孟潋静静地看着谷雨湿了一张手帕,仔细地擦拭她沾有灰烬的指尖。满室寂静,窗户突然被寒风击出一声短促的闷响,指根新添的那道烧伤泛着殷红的颜色,谷雨手上的动作一顿。
“我们现在就要走了。”
孟潋有些疲惫,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叙述着事实。
“宁喙被发现了,不过他很聪明,纸是假的,消息却是真的。”
这句话有很多种解读方式,譬如对方一定要用信鸽传信的理由,譬如装着虚假信件的另外一只信鸽,如今又飞到了哪里。
谷雨愣了一下,半晌之后,皱着眉头道:“公主,潋寒宫内都是太后的眼线,密道外更是……”
“我们只能走后山的山路了。”谷雨走到书架边上,伸手抓住信鸽,用力推腹逼它口吐一枚湛蓝的玉珠,接到掌心谨慎地观察。据说里面刻印着巫鬼之术,邪气得很,的确像是宁喙会做的手笔。
信鸽很听话,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福双快速换上谷雨的服饰,刚走出院门,就看见福葆在院外处理完尸体,正蹲在地上数,三十二具,不多不少,听见他笑道:“还好没有斩成两半的,不然算一具好,还是半具好呢?”
“唉,公主比这具还要瘦……”他再次抚平尸体身上衣服的褶皱,那是孟潋的雪青色云鹤纹银狐大氅宫装,“什么时候她的身体才能好一点呢,心疼死我了。”
顿了一下,福葆眼角余光也看见福双了。
“一路小心。”
他收敛起表情,也不再笑了,利落地把其中一具瘦削的女尸挂到福双背上,临走前放了一把火。
尸体被钳住下巴吞服下玉珠,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幽然的白松香味。福双几个跳跃,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白城的后山是万仞不见其深的悬崖,云雾缭绕,远处隐隐听见恶狼的嚎叫,但人心又远比豺狼可怕多了。
崖边傲然伫立着一棵柏松,树围需五人合抱,年岁已不可知,或许它今日便能见证银廷又一次的兴衰存亡,见证又一个新皇的诞生,那是一个新轮回的沧海桑田。
谷雨把两条绳子绑在柏松上,各打了一个活结。孟潋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城,天亮之际满城燃起通天的火光,北军终究还是攻城了,历史从来不会同情败者。
她从来都不喜欢参与那些争斗。
这样也很好,接下来一个月内,她暂时自由了。
“鄞州的产业继续运营,但换了一批新的负责人了,溱王应该没那么快查出来,宁喙留了后路。松州水患泛滥,瘟疫遍起,他打算混入难民中,不过这很冒险。”
福葆背着孟潋,谷雨背着包袱,崖壁刺骨的寒风乍起,越往下越是阴寒。
孟潋听着福葆的汇报,神情平静。今天早上福双跟信鸽一起到了潋寒宫,按照松州到白城的路程,在攻城之前到达,至少需要提前八天的时间。
八天,尚还不算及时。
“八天前一定出事了。”福葆继续说道:“宁喙推测隗帝的密诏一半在太后手里,另外一半不知所终,不过极有可能被剑南中郎将抢了,所以他要亲自去打探一下。”
“松州如今局势紧急,十七皇子五天后将取道松州前往鄞州,但这一次有些反常,太子……”
深秋初升的微弱阳光,无法穿透崖间冰冷而又厚重的云雾,孟潋的脸色一直很苍白,谷雨在一棵斜生的枯树旁借力停留了片刻,从背上的包袱里扯出一方松软的羊毛毯。
福葆说到一半,顿了一下,从下方接住,伸手递给孟潋,才接着皱眉道:“太子没有出手,宁喙目前还不知道情况有变,但一切照旧。只不过京兆尹八天前突然派人擅闯绿蚁居,并不是十一皇子跟左相的授意。”
剑南中郎将李治柟,统卫建章营骑而临危受命的人,他倒是知道该逃往哪里,松、鄞两州刺史皆为帝党,十七皇子躲避追杀,两人必定事无巨细提供一切帮助。松州爆发了农民起义,民兵十五万,沿水路即将攻陷紧邻的褱州,声势浩大,能利用的空间极大,而斛安王目前驻军鄞州,南将军握有三十万重甲骑兵,如果密诏真的在李治柟手里,挟天子而令诸侯,倒也不是不可能。
白城真的被弃了。
焱人要入京了,就在今日。
孟潋与焱遂的王子黎有婚约,一位得尽民心的公主,所有人都不曾预想过她会逃,在如此安全的情况下。
“呵,清君侧罢了……”
她没什么表情地,轻笑了一下。
孟潋的腰间及大腿处都有绳子绕了几圈绑就的绳结,与福葆的身体连系在一起,防止她体力不支从他背上滑落下去,谷雨做事很细致,用厚毛巾垫着,一路上并没有感到难受。周围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抱紧毛毯,闭着眼睛,有些昏然欲睡的样子,懒懒地开口:“不用急,九哥忙着监国,有人会替他出手的……”
福葆不敢再多言。
谷雨踩落了一颗石子,崖底并没有传来回响,风向变了,一切寂静得诡异。
福葆在黑暗之中探手摸了摸陡峭的崖壁,片刻之后,握住绳子用力荡了几下,将绳子紧紧地绑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谷雨站在山洞入口,曲起手指叩击了几下洞壁的外沿。极其微弱的声响,福葆把耳朵抵在崖壁上,感受着那一丝几近忽略不计的颤动,他的听力不同寻常的敏锐,转瞬间破风声起,他掷出腰间的钩索,钢爪迅疾地嵌在暗处不可见的岩缝之中,但还是晚了。
“公主!”
谷雨压抑地低喊道,声音里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
凌空突然一箭,箭矢擦过谷雨停留在洞口之外的手指,卷起一阵比风还要森冷狠厉的气流。
烟火一般遮天蔽日的银白色光芒,无声无息在孟潋身旁炸开。
她眯起眼睛,只能看见她跟福葆两个人在崖壁上飘摇不定的影子,映在远处一片又一片风雨欲来的松涛之中,仿佛两只孤独的鬼影,与周遭狂欢的山鬼格格不入。
只是攀附在一根如蛛丝般细微的索链之上,随时可坠于深渊,随时可血流遍地,随时可引起杀戮与灭亡。
“呵……”
可惜了,他们终又晃荡着重入人间,继续披着善意织就的人皮,往八方作恶而去了。
如何,你看见我了,那你知道我在笑吗。
笑你不自量力。
焰光将息未息,如烟火散尽的前兆,很快,又是狠厉的一箭。
“公!……”
崖间的寒风携着细雨呼啸而过,吞没了谷雨又一声的惊慌,雨越下越大,冲涌而下的无边雾气弥漫成云。但逆风,并不适合站在对面山崖上的人射箭。
孟潋想,她算得这样准,他一定气坏了。